24.第 24 章

谢夕泽照常打扫院子,手里挥舞着扫把的时候,中途张文过来看他。丧事刚办完,别人不是很乐意过来串门,怕沾到晦气,谢夕泽心里都知道,所以他看到张文出现在门口,开口就让他站住。

“阿文哥,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过来看我,我没事。”

谢夕泽嘴上说说没事,其实这段时间瘦了许多,张文看到他吓一大跳,眼前的男生瘦得几乎都脱了形,脸色白,更显眼睛黑亮,谢夕泽太难养好了,花了一个多月养起来的一点点肉,没几天时间就变回原形。

那又瘦又细的手臂,和他手里拎的竹竿扫帚相差不多,人看上去轻飘飘的,张文脱口就问:“怎么瘦那么多?!”

谢夕泽无所谓地挥着扫帚,“病了几天,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张文说:“老母鸡补身体,我回去和家里说声,给你带几只过来?”

谢夕泽正要拒绝,这时宋冽从菜园里浇过水回来,看到张文色热络地和他聊天,表面上看着沉静,谢夕泽却知道他不痛快呢,他带了点看戏的意思想,老男人肯定不喜欢自己和张文说话。

不过老男人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是要和张文说说话的。

张文心肠好,在村里不是一两次的帮助过谢夕泽了,他和人多说了几分钟,还答应有空去他们家吃饭,把张文刚送走,谢夕泽回头一看,宋冽脸色都臭了。

男人裤腿上还沾着湿过水的泥巴,哪里有平日里运筹帷幄的高端精英形象。

他耸了耸肩膀,“生气啊?”

宋冽眼珠沿着他转了转,继续回厨房准备晚饭。

谢夕泽以前要惹宋冽,这老男人很少会生气,一旦生气,就声都不吱的把他拎起来打屁股,打完才板起脸问他:“知道错了么?”

可那是从前,现在老男人还敢生气吗

谢夕泽拎着扫帚跑到厨房外,探头就问:“宋冽,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也是重生回来的?”

宋冽抬头看着他,淡声说:“早前就有点怀疑,后来你发烧我送你去医院,就猜到了。”

谢夕泽瞪眼:“挺早的,那你干嘛还跟我装?”

宋冽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那意思是配合他一起装。

他切了一声,继续跑回去打扫院子,想想还有点生气,宋冽都知道他在装,不挑明就算了,还看着他表演。

这两天饭菜丰盛,宋冽好像要把他当成猪养一样,什么补就做什么,他还从来都不清楚,宋冽这大老板哪来的时间学这些家庭煮夫的贤惠技能。

宋冽说:“你当时离开后,我自己花了几年学的。”

谢夕泽戳着碗里的米饭,“学来做什么,我又不在。”

宋冽这样做无非是想给他自己留个念想,不过他没告诉谢夕泽。宋冽发现,他在谢夕泽面前示弱根本没有机会,这孩子的性格早年被他惯得无法无天,给他点甜头就会蹬鼻子上脸,哪怕昨天他流出眼泪,依然没能把谢夕泽撼动半分。

他说他爱他,人就没把这话当回事。

所以宋冽觉得他不能太惯着谢夕泽,不然事情只会一拖再拖,拖一两天可以等,再久点就不行。

谢夕泽现在太瘦了,养了那么久只有一丁点肉,他得在有条件的地方生活,需要营养师专门给他搭配三餐,这些谢夕泽不在意,宋冽却看得胆战心惊。

“小泽,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

谢夕泽从碗里抬头,眉毛都拧在了一起,“离开?”他摇头,“我不走。”

他问:“你想走啦?那就走吧,我留下来看院子。”

宋冽放下筷子,目光苛责,他很快把情绪消化开,平静地问:“你自己留在这里,要怎么生活?你看看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假如生病怎么办?想指望谁来照顾你?那个张文?”

“那我也没有跪着来求你照顾我。”谢夕泽说完这句,屋里静悄悄的,宋冽冷着脸,他也没说话。

宋冽生气了。

他扔掉碗,“又不关张文的事。”说完跑出去自己烧热水洗澡,故意烧少了半锅,让宋冽等会儿自己烧。

当晚宋冽都没怎么说话,谢夕泽也不和他说,洗完澡就回房躺着,门锁锁好,防止宋冽半夜溜进来。

第二天一早,谢夕泽一觉醒来,发现环境变了。他不在房里,而是车上。

这条高速路是回川城经过的,他把脑门贴在车窗上望着外头的荒山,怒气一点点升涨。坐在另一头的宋冽移开处理文件的电脑,正准备搂他,被他一下子挥开,“宋冽,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昨晚说了,我要给奶奶看院子,哪里都不去。”

宋冽定定看他,突然笑得温柔,甚至拨弄着他微卷的头发,他身上还穿着睡衣,翻乱了,宋冽给他系好扣子,被他咬着腮帮拿开。

“把话说清楚。”

宋冽说:“带你回去,我们结婚。”

谢夕泽离开后,宋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做其他的事情,宋院的大门紧闭,不接见任何人。

谢夕泽在南院种下的那株伞树结下满青涩的花苞,宋冽料理好他的后事,就每天干坐在树底下等,没多久,花开了,满树的雪白。

宋冽时常恍惚地想起谢夕泽还小时,小小个的人围着树苗转悠的画面,小孩不够高,宋冽就把他架起到肩膀上,几年过去,他看着孩子和树苗一起拔高长大。

小泽种下的树开了花,接下来该是两人一起赏花才对呀,可是,他的小泽不在了。

宋冽开始坐下树下等谢夕泽回来,一等就是一天,从黎明之前等到夜色深浓,第一天没等到人,宋冽不太愿意回屋休息,李伯劝说没辙,跟着他一起等,在树底下混着花香枯坐彻夜。

第二天……

第二天宋冽还是没回屋,初秋时有了点爽意,早餐都是在树底吃的,宋冽还会给树浇浇水,修剪修剪枝叶,对着空气说两句话,其实那些话是想说给谢夕泽听的,只是他的小孩好像听不到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宋冽没有踏出宋家院子一步,公司催来的电话一次比一次多,他推给其他下属,每天什么都不做,光在树底等人。

再后来,起了秋风,气候转凉,风卷起花瓣落满他的肩膀,覆盖着脚底下的位置。

今年刚结出的花全都凋谢了,谢夕泽没有回来……

宋冽伤感的意识到,他亲手照顾的孩子永远回不来了。

那也只是第一年而已,谢夕泽离开的第一个春节,宋冽没有过年,全公司的人都放了年假,他整个假期留在公司里加班,直到累了,才叫司机把他送回大院。

宋冽不太敢回到这里,因为宋院有很多谢夕泽留下的痕迹,比如石栏上多出来幼稚的刻痕,窗边贴的幼稚贴贴纸,摆在沙发的动物抱枕,藏在柜子底的手游玩具,书房案桌抽屉里的作业格子簿,随手一抽,都是谢夕泽从小到大留下的东西,这些东西至今原封不动的摆着,唯独缺了他想见的人。

宋冽过了个清冷的年,宋景来找他过年的时候,跟他说了好多要他振作起来的话,宋景教过谢夕泽三年生物课,宋冽实在想人想得不行,就问宋景关于谢夕泽在课堂上的情况,听到谢夕泽偶尔在课堂上睡觉开小差,会不自觉地微笑,听他被人欺负了就皱起长眉,询问是谁欺负的人,听到有女同学给他塞情书,宋冽就想着抽屉底下的作业格子簿。

小孩刚学写字那年,第一个就学了他的名字,满格扭扭曲曲的宋冽写了很多页,写完一天就随手塞进抽屉里,时间长了就忘记了,于是宋冽把格子簿没有填满字迹的地方,一一写上谢夕泽的名字。

第二年,宋冽依旧没适应他的小孩离开了他,手机里存着两人的合照,想他了就打开看看。

可是时间长了,透过手机看着的人渐渐在宋冽的脑海里失真,每天都要看好几遍的人,他的轮廓,他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他的记忆力化开,他从每天看一次、两次三次变成六七次,无论他看了多少遍,他惶恐的发觉,他都要记不清谢夕泽的样子。

宋冽后知后觉地发现,谢夕泽走的两年,他没有在梦里见到过一次对方。

第三年……

第三年的宋冽开始生出白头发,年过四十出头的男人,他的体魄依旧强健高大,容貌英挺富有魅力,可他的白头发却遮不住了,也没有刻意去遮挡,下属婉转的提议过要不要给他联系造型师,他摇头,说就这样留着吧,起初白发只是一根两根的增长,后来远看过去就灰了大半。

尽管这样,宋冽仍受到很多名媛千金的青睐,说他这样的男人看着虽然冷漠,但一看就很会照顾人,宋冽暗自冷笑,他要是会照顾人,怎么会把跟了他十二年的孩子照顾到死了呢。

想到那个孩子,他头就疼了起来,长长短短的三年,他居然已经记不起谢夕泽的样子,回到办公室,他拿起手机打开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一张、两张、三张,慢慢地在脑海拼凑出对方的样子,熬到工作结束,他再去想,小孩的模样却又开始模糊,他、他记不住了……

如此下来第四年,第五年……到了第十二年,听说十二年是一个人的轮回时间,刚过五十的宋冽很早就从国外乘坐飞机赶回,司机接到他,他揉了揉带着疲倦的眉眼,吩咐司机直奔墓园的方向。

天有雨,宋冽隔着被雨水打湿的车窗,想起一点他很久没再想过的事。大概是人老了,身体自动产生趋利避害的本能,每次想到那个孩子,他就头就连着心口一起疼,后来无论他怎么去想,都再也想不起来,存着谢夕泽相片的手机被他妥善的放好,他沉心忙于事业,只有到了每年的这时候,不管他在哪里,都会按时赶回来。

墓园很冷清,宋冽捧着花来到谢夕泽墓前,相片里的人永远定格在二十岁,清眉黑目,嘴角扬起灿烂骄傲的笑意,就像七月天的骄阳,伴着一场太阳雨,带了点温柔的味道。

宋冽看着,忽然觉得谢夕泽的样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像在他的心里重新活过来一样。十二年过,谢夕泽假如还活着,现在也该是男人最好的年纪,他或许意气风发,或许俊秀不凡成熟稳重,也或者还是个少年心性,情绪易变的大男孩,无论他是什么样,宋冽想着都觉得很高兴,而他自己却开始慢慢地走向衰老。

“小泽,我很想你。”

墓前的人正对他微笑。

宋景接到消息来看他,眼眶顿时红了。

当时宋冽坐在院子里喝茶,李伯上了年纪,却一直守着这座院子,石榴巷还是那条长长的街巷,这些年不管川城怎么发展变化,这条长街一直没有变。枝头梢知了不停的发出鸣叫,伞数生长得很大了,他抬头望了望顶上,突然忆起谢夕泽小时候,他不喜欢和其他孩子凑着玩,宋冽不在家,他就拎起条长长的竹竿猫在树周围打蝉,宋冽午后回来,就看到庭院的中间,一堆知了一字排开,吱吱吱的叫着,有哪只停了下来,谢夕泽就蹲着用手指不停戳,一定都要让它们发出叫声。

宋冽走进他,和他蹲下问:“好玩吗?”

谢夕泽这才欢呼出声,把两只摸了一天知了的手缠到他的脖子,“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一天了!”

宋冽就笑,把小孩抱去水龙头边洗手,再把人背进屋,给谢夕泽当成马骑。

宋景看着他的笑容,有一瞬间恍惚地问:“小舅,你还记着那个孩子啊?”

都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整整十二年,他小舅居然还没忘记那个孩子。

舅甥两很久没见,本该好好聊会儿,宋景看着年过五十头花花白的英俊男人,他小舅的脸孔越来越冷硬,好像没有了一丝柔软的弧度,只有那个离开的很久孩子才能让他软和下来。

宋景噤声,回头牵起他的儿子,本来想带给宋冽看看,现在好像没有必要了。

他小舅不是心冷面硬,而是不再拥有那个孩子而已。

宋冽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至少梦境中从没出现过谢夕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