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念对了咒语,孙悟空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如临大敌地望着我,扶着墙沿儿虚脱一般走了,边走边和我告别:“多谢菩萨这次来相救,老孙先回去保师父了……”
说完,疲惫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本来还挺同情他的,然而一想到他下次还得惹祸我就没什么好心情,真恨不得再把紧箍咒念一遍。
孙悟空走了以后,那大黑熊还在和小道士醒醒惜别,一人一熊握着爪,眼含泪水,彼此凝视,真是感人。
大黑熊说:“凌虚啊,你上次给我的仙丹我舍不得吃,还藏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呢,我想把那个留给我最忠心的手下小妖怪……”
小妖怪一听要给他吃凌虚子的仙丹,吓得头也不回就跑了,直接冲出洞门去,逃命似的没了影子,怕是估计再也不回来了。
我寻思着黑熊怪吃完假仙丹闹肚子的时候,一点也不怀疑我们是不是假的,没准这就是他的日常:吃小伙伴瞎捣鼓出来的仙丹,肚子痛,求救,再吃小伙伴瞎捣鼓出来的仙丹……
怪不得脑子不好使。
大概是仙丹吃多了,把脑子吃傻了吧。
小道士抹着眼泪说:“你去南海肯定就吃不到好吃的了,到时候我多给你做点仙丹……”
……行吧,反正黑熊带回去也是要每天都给惠岸打着玩的,既然经打,肯定也是能吃的。
我好不容易才把大黑熊从小道士身边扯走,他带着我给他的箍儿,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的小伙伴,一只毛茸茸的大熊擦着眼泪和小道士告别,情景也是很感人了。
从此,我的紫竹林,每天的日常就变成了这样。
我早上一睁眼,就听见我那徒儿喊道:“妖怪莫跑,吃我一棍!”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黑熊怪抱着头从紫竹林里窜出来,绕着我那莲花池跑来跑去,惨叫道:“惠岸行者莫要打了,莫要打了!”
惠岸立在荷花池边儿上,把手里棍子一立,对着那黑熊怪正正经经地行了一个礼,鞠躬道:“贫僧是在渡化你。”
黑熊怪道:“你昨天已经度了我一次,我头上的包还没好,怎么如今又要渡我?”
惠岸一本正经立定,望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你当年在人间吃了不少生灵,犯下了很大的罪过,所以渡你与渡别人不同,要多花一分功夫。”
我:“……”
那黑熊怪再怎么脑子不好使,被惠岸追着打了这么久,也开始怀疑惠岸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又听人就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假的。
唉,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么忽悠人信教啊,找我说,地上的出家人倒是真的遵守戒律、不打逛语,但是天上的么,我也就只见过那金蝉子从不说谎,可惜他被佛祖贬下人间,让妖精吃去了。
我总觉得这么下去不好,这黑熊怪一心一意想修行成佛做好事,我却把他收了日日与我徒弟打架,他在西天待得久了,总有一天要知道真相,以后可怎么是好?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惠岸这个年纪就是喜欢打打杀杀,他日日和黑熊动手,手下留有分寸,两个人过招也不伤彼此,若是我忽然不让他和黑熊打了,他又溜出去找别人打,迟早要惹了祸事。
我坐在莲花台上,看着这俩家伙一前一后绕着莲花池跑,看得我心累。
那黑熊一边跑一边道:“惠岸行者,你说要渡我,可我如今已经入了佛门,怎的你还叫我妖怪?你要知道,你这么叫我我很受伤的,我不远万里来跟着观音菩萨修行,你若是再看不起我,我——我!”
惠岸道:“你不是说了,你也是个上等的妖怪了吗?”
那黑熊气呼呼说道:“我虽是个上等的妖怪了,却是个下等的佛,不,连佛都算不上,我甚至都不是行者。我以前在那黑风洞里,可是山上的大王,多少妖怪供着我,我如今如此努力修行,却遭人打,实在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惠岸道:“又不是我只打你,我也给了你武器,让你同我一起打的。”
黑熊怪捂着脑袋道:“虽然我以前也与其他朋友较量,但你不同,你是观世音的大弟子,李天王的二太子,我若是手下没轻没重打伤了你,岂不是西天和天庭一同得罪了。”
惠岸听他这般说,忽然冷下脸来,不说话了。
他把棍子一收,猛地转身向紫竹林里去了,留那黑熊在他身后喊:“唉,你怎么不理我了,惠岸行者,小太子?”
惠岸走得快,此刻已经连影子都没了,只剩下那只黑熊孤零零站在莲花池边儿上,一脸茫然看看我,又看看水里的花儿,望着水里他自己的倒影,茫然地眨着眼睛。
我若是此刻开了屏障,听他心智,定是又能听到那些声音了。
当年他父王把他送来我这里的时候,便是因为他忽然不肯开口讲话了。
那些声音大概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了吧。
“我不同你玩,你是李天王家的小太子,我只是仆人的儿子,你若是受了伤,李天王要杀我父亲泄恨的。”
“快跑啊,哪吒的哥哥来了!你小心他也将你剥皮抽筋!哈哈哈!”
“嘘,离他远点。你不知道,他是李天王家的二太子,他弟弟三岁的时候就傻了东海龙王家的三太子敖丙,最后亲自剔骨剃肉还与父母,又被他父亲打碎了金身——我看呀,他们家里全是疯子!当爹的要杀儿子,当儿子的要自尽,他李家就没一个正常人!你看他那丧气脸,能好到哪里去?”
紫竹林的叶子在风里摇晃着,发出窸窣的声音,最后就连这些叶子的影子也寂静了,仿佛惠岸不曾从那边走过,没留下一丝影子。
从这世上来了又去,没留下什么痕迹。
我正看着我徒弟走过的地方发呆,那黑熊怪站在莲花池边儿上,忽然开了窍一般,道:“惠岸行者是不是不高兴了?”
我:“……”
黑熊怪一拍脑袋,大声道:“我就说有哪里不对,原来我惹了他生气了!”
你这个黑熊怪,也是很……聪明了。
黑熊怪自己蹲在那莲花池上念叨:“定是我不和惠岸行者打架,他不高兴了。可是我哪里打得过他,啊哈!我知道了!”
他忽然从莲花池上跳起来,拍着胸脯骄傲地说道:“菩萨你且等我一等,我将那黑风洞里的小妖尽数带到南海来,陪惠岸行者好好打一架!”
……
……
你说什么?
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我对他微笑:“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黑熊怪道:“我认得那五湖四海、五岳三山多少妖怪,惠岸行者要打,我把他们全叫到南海来,连带着洞里的小喽喽,让惠岸行者打个痛快!”
……
你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肥了吧唧的丑黑熊怪!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从莲花台上坐起来,那黑熊怪已经一个跟头翻下云端去,只留下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肥胖的背影在云里若隐若现,无比潇洒地大喊着:“菩萨你等我,我这就去找我的好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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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这个妖精当然不成问题,但是如来讲了,要我带回来一个老实人,以后西天的活可以给他干,可是这家伙这样子,明显一点也不老实啊。
这堕天本来就是黑历史了,下来以后还吃过不少人,吃的人里面还有厉害的,这以后就不一定好混了。
我只能安慰自己,老实人永远都是老实人,没道理挨了几鞭子就黑化变成恶棍的嘛。
……哦,还被万剑穿心来着。
……哦,还被毁容堕天来着。
……哦,还被流放不毛之地,饥饿寒冷孤独无依又没地方可以逃。
这已经是妥妥的黑化前提了好吧!
我不禁怀疑,一个人要是遭到如此的对待遇依旧能成佛,那大概我这个观世音的位子可以让出来了吧。
这时候,我的怪徒弟和丑妖怪已经开始走你吼我我吼你问对方家门的必要流程了。我看见我家怪徒弟终于讲话了,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动。要知道这家伙从来南海就是一块木头,怨不得他原名叫木叉,不必要的时候打人也不讲话,就算是必要的时候也是能少讲一句便少讲一句,以至于很多年来我都在怀疑,李天王到底是怎么虐待了他的儿子,导致他变成了一个其实不哑的哑巴。
我总觉得我遇到的情况和以前我在书里看的情况有点差别。
那丑妖怪问:“你谁?”
惠岸说:“惠岸。”
丑妖怪又问:“惠岸谁?”
惠岸说:“我。”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他怪徒弟了吧!
可是当着妖怪的面,我又不能和他讲我徒弟有多怪,我只能看着。
丑妖怪大吼:“你要作甚!”
惠岸说:“打你。”
丑妖怪一杖把他打出去老远:“去往何方?”
惠岸说:“师父去哪儿我去哪儿。”
丑妖怪气得把棍子往地上一竖,不打了。
他对着惠岸吼道:“那你师父去哪儿!”
惠岸回头瞅瞅我,又瞅瞅丑妖怪,半晌:“师父没说。”
……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丑妖怪问了惠岸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却什么答案都没得到以后,默默地等着惠岸给他解释我们的来意。
我和惠岸一起相处至少几千年了,所以我什么意思他基本都懂,不过话说就算他不懂,他也是死都不会问我的。
终于,在惠岸理解我的意思之前,那只妖怪忽然想起:“你是不是李天王的儿子,跟着南海观音的那一个?”
他这么一说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惠岸不是跟着我修行,而是跟着我干什么坏事了一样。
惠岸说:“对。”
丑妖怪悟性还不错,又问他:“你不跟着你师父,来流沙河做什么?”
惠岸瞅他半晌,挪挪手,指了指站在岸上的我。
那一瞬间我觉得被他这么一指,我似乎不是什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也不是他师父,就是杵在岸上一块石头。
他指完以后,闷闷地说:“这不我师父吗。”
惠岸这人,一分也不通情达理,他既然与这妖怪都说了不少话了,再说一句让他去见我又何妨,可是他偏不,揪着那妖怪,拎小鸡一般,吭哧吭哧走到我面前来。
那妖怪倒是不挣扎,就这么任由他拎过来了。
他见了我,起初的时候纳头要拜,但是他仰头望着我,半晌,终究是没有跪下去。
那红发獠牙晦气脸的妖怪站在我面前,一双灶灯一样的眼睛起初亮了一下,后来还是暗了暗,他垂下了眼睛,说道:“不知道是观音菩萨路过,多有得罪了。和你徒弟打,是我的不是,我和你赔罪。我知道见到观音尊者,怎么我也是应该磕个头的,可是我早就发了誓,这满天神佛,我一个都不会再跪了。”
“我本来是那凌霄殿的卷帘将,千万年如一日,只因蟠桃会打碎了一个琉璃盏,被玉帝打了八百,发配到这地方来,变成如今这幅样子。”那丑陋的妖怪忽然笑起来,伸手给我指他胸口的上:“每七日都被飞剑穿心,那痛苦几百年都没麻木过。”
“我知道我不该吃人,可是这流沙河界,寒冷饥饿,我除了吃人还能怎样?我当初在天庭的时候,也是个好人,断断舍不得伤害生灵。我起初被贬的时候,也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损坏了玉帝的宝物,可是那杀人的,被判了刑,也只死得一次,来世就解脱了,我呢?”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手攀着衣角,指着胸口无数的上,一字一句厉声道:“我每七日就要死一次,生生世世都无法解脱!”
丑妖怪的嘴哆嗦着:“我已经不想相信我能得到赦免了,观音尊者救苦救难,我听说你可知过去未来,你为什么不说说,我是不是真的错的那么离谱?”
我觉得,这个老实人,大概不是我想的那种老实人。
即便是最受得了欺负的时候,也总会有个爆发的时候。
我能和他说什么?他无非就是想问我他和玉帝那个错得更深,可是玉帝是玉帝,他就算是错了,也不能容得别人说他错,不像如来,要是他错了,我还能悄咪咪嘀咕两句,要是被他听了去,他估计也暗地里悄咪咪嘀咕我,不会把我丢下界去,拿飞剑来穿我的心。
我西天和天庭一贯井水不犯河水,谁对谁错我说了不算,更何况,这世上哪儿有说它错了,便再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呢?
所以,我对他说:“不,你没错。错的是那个琉璃盏。但凡能被摔碎的琉璃盏,都不是好的琉璃盏。”
妖怪:“……”
他本来怨气积累了多少年,遇见我好不容易宣泄出来,但是还没来得及彻底失控,被我这话一说,竟然吼不出来了。
他愣愣看我,又看看我的怪徒弟。
惠岸说:“就是,这毕竟是天上的琉璃盏,这么容易就摔碎了,肯定质量不行。若是天上的琉璃盏和凡人那里的一个样子,岂不是显得天庭很掉价,这是采办处的错。”
怪徒弟果然了解我,接话都接的毫无痕迹。
他跟着我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讲这么多话,还是为了帮我缓解尴尬的局面,我真是太感动了。
妖怪讷讷道:“那,那当真是那琉璃盏的错?”
惠岸一锤定音:“就是那琉璃盏的错。”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说:“对!看来你不仅无错,反而有功,我应该替你向玉帝说情,让那飞剑不要再来了。我看你骨骼清奇,很有前途,不如,你入我佛门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