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两步,双腿仿佛被什么东西抱住动弹不得。

三步,剧烈的痛意自心口蔓延全身。

青虹剑好似能够感知到灵璧的心神一般,铮铮作响,一剑刺过去,威力比平时还要巨大。

神像的脑袋掉落,滚到了灵璧的脚下,露出了中间黑漆漆的骨头。

“是他的一具替生。”

坛子里的替生到了何处,现在算是有了答案。下头的卢致远终于坐不住了,赤手空拳跳了上来,跑到了虞山道士身边,跟他借了一样法器。

上面已经打作了一团,寒松却像他的名字一般,定定的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锡杖,目光沉沉只是看着。

余光里看着寒松,灵璧觉得奇怪。和尚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啊,怎么现在就是不动呢?剩下的几尊里也没有佛门的罗汉菩萨了,他还有什么可忌讳的呢。

“诸天神佛!与我接引!”

门外信徒门店额呼声一声赛过一声,神殿内也暗了下来,若寒松不加入的话,恐怕真的来不及了。

可惜,来不及向寒松问问清楚,灵璧前方四五步距离处,一尊神像自己碎裂开来了。裂缝从面门向下延伸,啪啪几声,一条裂缝变成数条。尚存的人茧,在裂缝出现的同时,纷纷化成泥块碎裂。

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灵璧的目光锁定在了那尊神像上。垂到肩头的耳,细长的凤眼上挑,眉目柔和,是一派慈悲的模样。可当面门上的彩绘碎裂,露出了下面的一张脸,一张甚是年轻的脸。

人茧之术果然神奇,不仅能脱胎换骨,还可以返老还童。

这张脸和百子尊者有几分相似,不,是甚为相似。双眼睁开,给灵璧带来的压迫感远远胜过元婴期的百子尊者。

“我修道不易,几位道友为何要坏我的好事呢?”

声音温和,丝毫不像是害过诸多性命的魔修。

挣扎了几下,想从里头出来,可或许是时辰未到,只挣开了一条手臂。

一条手臂的威力也不容小觑,虚虚朝着虞山道士抓去,下一息便倒在了神像的脚边。

“还有长石观的后辈啊?封龙师弟可飞升了?”

封龙道长是如今长石观的观主,竟然被此人用熟稔的语气提起,叫虞山心里一惊。

没有等到回答,道人扁扁嘴:“瞧你这模样就知道还没有。”

碎裂的声音再度传来,道人另一只手也从泥塑里挣脱出来了:“今日我留你一条性命,回去告诉他,他师兄我成仙了。”

话音一落,剩下束缚着他的部分也跟着裂开,噼里啪啦的掉在了地上。道人从里头走了出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远比同属道门的虞山来的更加仙风道骨。

伸了个懒腰,道人瞥了眼口吐鲜血的灵璧。

灵璧被他这么一瞧,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拖着自己满是伤痛的身体,往后躲去。

嘴角扬起笑意,微微的摇摇头:“勿怕,贫道还是第一次遇上怕死的剑修。”

“修炼飞升,要历百道雷劫,我资质不如封龙师弟,恐今生无缘大道。”

绕过灵璧跳下神台,道人手中凭空出现了拂尘,搭在右手的臂弯处,继续缓步走着。

“叛出师门后,我寻了不少法子,九世重阳本该是最好的,可我那小徒弟……”

言及徒儿,道人的脚步一顿,似乎陷入了回忆里。

灵璧的发现寒松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余光在神殿内找了许久,都不曾寻到他的身影。难不成和尚是有什么打算?

道人已然站在门前,只要一抬手便能走出去,灵璧脑子一热,想要拦住他。

“我在秘境之外见到您的徒儿了。”

“哦?”

道人转过身来,简直和白子尊者一模一样,叫灵璧生出几分仍在百子城的错觉。

“他还活着?”

“活着!我可以带您去寻他的仇!”

不知为何,灵璧那种女修特有的直觉涌上心头,只要自己再拖延一下,寒松就能找出法子,将道人打作飞灰。昧着良心说了胡话,百子尊者早就死透了。

“寻仇?”

道人轻笑出声:“我不怪他。”

“我逆天而行,修行路上当遇天地人三场劫难,小徒弟在最后关头叛离,只是上天与我的劫罢了。”

他倒是胸怀宽广,提起百子尊者来,眼中丝毫没有半分埋怨,甚至还有几分思念。

“若真说起来,我这具肉身还是小徒弟的儿子呢,他与我还有恩呢。”

嘴角的笑意更浓,回忆起旧事,言语间竟然有几分赞赏在:“可真能生啊……”

手已经搭在门的把手上,只要轻轻一拉,便能见到外面的光。

“你们本该也是我的肉茧,既然天意让尔等逃脱,我也不做强求了。待我离去,金杯秘境的封印就会打开,你们出去便是。”

“还有……”

开门之前,道人回头望向仍在神台之上的虞山道士:“神殿下头有间密室,里头有我攒下来的不少东西,难得临走之前,还能遇到同门的后辈。你若喜欢,便拿去。”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魔修,做下了天地不容的事,眼前的这位道人更像是一个正派的大能。没有架子不说,还喜欢提携小辈。

“诸天神佛,与我接引。”

道人面向紧闭的门,默默的念了一句。

神台上那些原本已经坍塌了的神像,自原地起了数道虚影。一束又一束的金光自神像中照了出来,聚合在了道人的后辈上。

门打开,神光耀眼夺目,晃的凡人睁不开眼来。只能更加虔诚的跪在地上,高呼:“诸天神佛,与我接引!”

天际一朵金色祥云朝着这间道观飘了来,云头上探出了一个巨大的龙头虚影。

“这样也能成仙的话我要对天道失望了。”

灵璧强撑着朝门外望去,天上的祥云距离太远,是不是真的龙看不清楚。

抬脚迈出神殿的门槛,道人沐浴在久违的落日余晖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千百年来所追寻的,不过就是这一瞬啊……

“嘶……”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道人猛地睁开双眼,低头向下一看,一根几近腐朽的木棍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终葵?”

双唇微动,僵硬的回过头,道人对上了一双澄明的眼。

“施主勿怪,想来贫僧是你最后的劫。”

寒松手中的木棍,取自一座泥塑的罗汉,日日受人朝拜,是真神而非道人这样的肉佛。

“大圭长三尺,杼——终葵首,天子服之以辟邪。”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卢致远跳了出来,手捧一部圣人语录,高声念到。师尊说了,书中有大道,果然如此!

云头上的金光洒下,沐浴的人却并非道人,而是手执终葵的寒松。

也有几道微弱的金光照在了灵璧和虞山道士身上,受的伤几乎在瞬间痊愈,功力还隐隐大涨。

“尔等有功,今日降下功德,待大道成时,诸天神佛前来接引。”

道人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功亏一篑,徒劳的挣扎了两下,反叫终葵伤的更深,无力的倒了下来、

“天劫雷火,没有劈到我。”

“九世轮回无入地狱胜似地狱,徒儿叛离当为地劫…”

“肉佛人茧,天意叫贫道人劫堪不破。”

一位跪拜的凡人信徒少年,偷偷抬眼去看金光下的寒松和尚。将他凶巴巴的面容,以及终葵的样子牢记在了心中。回去以后,照着和尚的模样,在门上贴了一副画像。

为避仙人名讳,舍掉了头顶戒疤,添上浓密的胡须与头发,逢人便说:“仙人钟馗,驱邪除妖,可厉害啦!”

芸芸众生,愚昧无知,总要信奉些什么。

而此刻,身后传来了一句:“真死了?”

也顾不上纠结坛子里到底放着什么,是不是道人褪下来的尸骨,灵璧他们几人每人都去找了一个坛子,打算藏在了后头。

一片漆黑之中,寒松的慧眼再次派上用场,在灵璧站错地方的时候拉了她一把。虞山道士甚至来不及将自己的法器收回,拉着死沉死沉的卢致远藏了起来。

几人竖起耳朵,听着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动静。

扯了扯寒松的僧袍,灵璧小声说道:“和尚你盯住了。”

就算暂时不能施术法,灵璧也要上去扎他一剑。

轻轻的一声,不管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它现在落在了地上。

为何用它来形容呢,因为根本用不着和尚的慧眼来确定来人的方位,一双绿色的闪烁着亮光的眼睛飘在半空之中,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几个的位置。

从这眼睛来看,来的应当不是个人吧?

尚未来的及作出反应,只听耳边呼啸而过一股风,似有什么东西与灵璧擦肩而过。伸过尖利的爪子掐着她的脖子,用力一拉,想要将她从坛子后头拖拽而出。

那双绿色的眼睛距离她的面门只剩了短短几寸的距离,灵璧还未受过这种委屈,柿子捡软的捏啊这是?旁边和尚的个头可比她大多了,第一眼也该看见他吧?

身上使不出术法是一回事,但不能让这绿眼怪看不起,双臂向下探向腰际,灵璧将宝剑拿在了手里。手腕翻了剑花,剑尖瞬间就改了方向,朝上折了来,直直的扎进了绿眼怪掐着自己的手掌心里。

滴滴答答

腿上有黏腻的液体低落,出乎意料没有活物的温热,灵璧心神一动眉头紧锁。手握剑柄迅速向上,剑尖彻底扎透了不管是个什么东西的手掌。

只听它惨叫一声,大力的挣扎了起来,想要从灵璧这里逃开。可惜灵璧身后的寒松没有给它机会,纵身一扑压了上来。

即使没有法力傍身,寒松靠这一身铜皮铁骨都是一个好手。先是锁住了它的喉咙,掌心没有感觉到一丝温度,甚至还有丝丝的凉意。

“虞山道士,掌灯!”

灵璧只能听到打斗的声音,瞧见一双绿色的眼睛悬浮在黑暗之中左右翻滚,手中握着两把剑却半点忙都帮不上。

倏地一下几道火光从虞山道士的手中窜了出来,照亮了整间密室,灵璧才发现自己正对着石墙。羞愧的转过身来,准备加入和尚与怪物的斗法之中,却发现寒松已经将人制服了。

卢致远拍了拍手:“真不愧是护寺的武僧,小师傅果然有几分手段。”

寒松不知在何时占了上风,字面意义上的占了上风,因为他正现在用脚踩着那东西的后背。

身上沾染了暗红色的血迹,虽然有所不同,但灵璧还是不自觉的就想到了百子尊者,泛起了恶心。

脖颈上传来阵阵的痛意,被这怪物狠狠的掐了一把,灵璧身为一个非常在意自己形象的女修,现在可以用怒发冲冠来形容了。

手持双剑稳步上前,寒松天生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叫人看了发怵。可在此刻这位仰面躺着的人形怪物眼中,走来的女修表情比和尚还要让人害怕。

“呸!”

被寒松踩在脚下的这位,可以称之为人却又与人有极大不同的东西,还是个硬骨头。侧过脑袋往地上啐了一口,绿色的双眼在跟着围过来的虞山和卢致远身上逡巡着,张口骂道。

“尔等当真是丧心病狂!”

这话说的灵璧就不乐意啊,虽然修真界不讲究什么女修男修的个体差异,一切以法力与境界为准,女修也照样能打爆你。可上来就掐着她的脖子,还要说她丧心病狂,你这怪物还讲不讲理?

杀人的青虹剑从灵璧手中脱落,铛的一声,擦着这人的脸颊没入了石板之中。

被剑光晃了眼,脸颊似乎能够感觉到剑身传来的丝丝寒意,这人双唇紧闭不说话了。

灵璧作为四人中观察力比较强的,此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顾着报这一掐之仇,根本没发现什么不妥。

倒是虞山上前拦住了她,还将和尚拽了开来,蹲下身子试图去扶地上的人。朝下一看,只见他身量与寒松相似,甚至还要在高一些,皮肤要比寻常人薄,体温也更低,一双绿色的眸子与人大相径庭,更像是别的种族。

“多半是个妖孽,待贫道将它收服!”

虞山拿起刚刚做好的百家剑,朝着此人的额头拍了上去。

额头上出现了一片红痕,这人抬头朝着虞山道士:“呸!”

小暴脾气忍不得了,虞山没有仔细思考为什么百家剑对此人无用,反而从地上捡起了另一件法宝,要继续攻击眼前的这个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正要砸下去的时候,一双胖乎乎的手从后头将他懒腰抱住。

“不要打!我认得他!”

卢致远的话灵璧和虞山都冷静了下来,将手中的法宝收好,等着书生说下面的话。

“刚才我就瞧着眼熟,他就是我旁边的那个夜叉!”

松开虞山,卢致远伸手指向头顶。

“泥塑成精了?”

虞山手中的百家剑面对妖孽铮铮作响,救卢致远的时候,因着旁边的夜叉太过丑陋,他留了些印象。

“讲了三天仁义礼智信的胖子?”

寒松觉得脚下一浮,此人从他的桎梏中脱离,嗖的一下蹿到了卢致远的身边,盯着书生一个劲儿的瞧。

“正是。”

卢致远拱手拜礼。

“多有得罪,我还以为你们是将我封进泥塑里的罪魁祸首。”

夜叉转身向灵璧鞠了一躬,面上也满是歉意:“方才逃脱,有些急躁,仙子勿要怪罪。”

几人目光上下一扫,夜叉身上还带着些白色灰色的痕迹,恰好像是刚刚从泥塑里逃脱一般。

认出卢致远后,夜叉也放下了警戒,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别笑话谁。

“幸亏你们跑得快,金杯秘境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同百年前大不一样了!”

言语间他似乎知晓一些金杯秘境事,众人也不打断,叫夜叉继续往下说。

“百年前我来过一趟,彼时有个小道士手持金杯接引。给了我一身衣裳,只要我在那台子上一站,当个十余日的肉佛,叫信徒们拜一拜,就能功德加身。”

说着夜叉往地上一坐,朝灵璧伸出自己血淋淋的手:“道友下手太重了,可有伤药?”

灵璧摇头。

“没有就算了。”

表情略带失落,夜叉继续说道:“走的时候,他们在我的位置做了个泥塑。回去了我就天天惦记着,这等好事一定要再来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十年前秘境开放,我再度进来的时候,结印的小道士不见了。身上不知怎么,法力全无,有个糟老头子在我身上刷了一层什么黏腻的液体后,把我封进了泥塑里。”

打了个冷颤,想来绝非是什么好的回忆:“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们,自打儒生开始在观里给凡人们授课,我就心烦的不行,懵懵懂懂的清醒了过来。”

“不过你们黑漆漆的在神殿底下干啥呢?”

夜叉露出不解的神色,问道。

寒松用慧眼扫视了夜叉好几遍,身上无有半分邪气环绕,扎好的马步收了起来。

“此地蹊跷,我们在躲。”

卢致远觉得自己和夜叉有缘,掀开青衫与他坐到了一处,像是唠起家常一般。

“你呢?”

“我是来寻那糟老头子算账的!”

夜叉语气愤愤,一拳砸在了石砖之上泄愤,可惜手掌处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一拳过后嘶嘶的喊着疼。

灵璧略带歉意,下手的确是重了些。

夜叉环视一圈,见密室里也藏不下其他的人了,起身站了起来,朝着木梯的方向走去。

“既然他不在这里,我就去上头等着他。”

卢致远还想在问些什么,被虞山道士拉了下来,夜叉忍着双手的疼痛,扒着木梯爬了上去,不一会儿密室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几位的法术可是恢复了?”

虞山的神色似乎不大对,在石砖地上踱了几步,紧张兮兮的问道。

双手掐诀,连个火星都没有,灵璧耸耸肩:“尚未。”

手上拿了一个罗盘,虞山道士在密室里转了起来,走到一直没有打开的坛子前停了下来。

“赌一把吧……”

他抬起脚朝着坛子踹了上去,先是咣的一声,坛子倒下在石砖地上滚了几圈,撞到了密室的石墙啪的一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