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诗意不敢不从,她抬起头来,眼中已是蓄满泪水一片晶莹,但她知道谢正清的脾性,倒也并不敢真的哭出来,只朝谢正清恭敬行了个礼,有些倔强道:“意儿不才,还请祖父提点!”如此说着,她垂下头去,面上泪水缓缓落下。
谢正清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他顿了顿,起身负手望向窗外,轻叹道:“你自小聪慧,祖父也从来以你为傲,只此次的事情,你确实是让祖父失望了。”
谢诗意闻言再也忍不住,不由细细啜泣出声,谢正清听到动静转身轻斥道:“你还有脸哭?你既是知道回府后便来认错,那就说明你已经知错,也不算无药可救。可认错绝非嘴上说说,也并非挑出个由头就可以作数,你心底的小九九,就连你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得过祖父。”
谢诗意听罢张了张嘴,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向谢正清,就见谢正清冲她摆了摆手,正目光清明的看着她,那目光仿若能透析人心,直接看到人心底里去,“你既是不死心,那就听祖父说说,你今日都错在哪里!”
谢诗意闻言面色更加难看,她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全都咽下,再吐不出半个字。
只见谢正清背过身去,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望,“今日之前,祖父从没想过,我玲珑剔透引以为傲的孙女,会栽在一个毛丫头手中,甚至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体无完肤。
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就罢了,蔚家那小丫头毕竟才刚回京,你并不了解她的深浅,出点错处也是可以理解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经过映月宫的事情之后,仍是看轻于她,仍是对她毫无提防!”
他说着转过身,再次严厉的看向谢诗意,“原以为你去了趟延禧宫,好歹会长点心眼,谁知你在宫宴上依然故我,不仅穿了身喧宾夺主的大红色衣衫,堂而皇之的得罪曹皇后,更是因着姜衍与蔚蓝的婚约,公然抢在朝中大臣之前开口,与蔚池和睿王直接对上!事涉两国朝政,便是你心知肚明其中的机巧,也断不该强自出头,你可知道,你的行为,会给太傅府的名声造成何种影响?”
“祖父…”谢诗意将头埋得更低,心中的怨恨和怒火不敢冲着谢正清发,却是将姜衍与蔚蓝恨得要死。
“你什么都不必说,且听祖父说完。”谢正清打断她,“你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想过你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立场,太傅府又是什么立场?祖父想,你当时应该不曾想过,你一门心思都在想如何让蔚家那丫头吃瘪,如何让睿王与镇国将军府陷入被动境地!可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大能耐,有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这些祖父难道不曾教过你?你是祖父一手教养长大的,你到底有几斤几两,祖父难道还不清楚?”
谢正清说得毫不留情,谢诗意双拳紧握,几乎将自己保养得宜的指甲全部折断。
“你今日有四错:一是大意轻敌不知反省;二是不自量力贪功冒进;三是因小失大枉顾大局;四是私心作祟懦弱推脱!尤其是这最后一错,你若能在祖父面前坦然承认,祖父何至于如此生气!这世上从来没有完人,也没人能一生坦途!但连正视自己过错的勇气都没有,却只会一味推诿的人,注定不会走得长远!”
谢正清说到最后渐渐语重心长,谢诗意被这番疾言厉色又犀利无比的话说得无地自容。
听到最后一句,她身子一颤,生怕谢正清就此放弃她,忙不迭抬起头来,膝行到谢正清面前,拽住他的衣服下摆可怜兮兮道:“祖父,意儿知错了!意儿知错了!只求祖父别说了,意儿一定改,意儿日后定不会再贸然行事,不枉费祖父栽培!”
毕竟是自己一手培养又寄予厚望的,谢正清见她如此,不由轻叹一声,伸手扶起她,放缓了语气道:“你起来吧,既然知道错了,这两日就在葳蕤院好好反省,想通了,再进宫去见你姑母。”
这话就说得颇有些用意,谢诗意聪慧,明白谢正清这是在提醒她,尹娜公主的事情,并不是不让她插手,只是在插手之前,她应该冷静冷静,先进宫问过谢太后的意思再行动作。
她心下一松,颤抖着站起身来,破涕为笑道:“祖父放心,意儿知道了。”
谢正清欣慰的捻了捻须,颔首道:“去吧,让下人好好伺候你歇着。”
褚航所想不错,无论是姜衍和蔚蓝,亦或蔚池皆是如此作想。
倒也不是几人心急势力,也不是几人眼界浅薄,迫不及待的想要壮大己方实力,实在是形势所逼——无论楼向阳与褚航此番是否入京,一旦镇国将军府与睿王府同谢琳母子正式开战,楼家和褚家,一个是先太后楼氏的外家,一个是先镇国将军夫人雷氏的外家,这两府势必不能幸免,而有准备的仗,总比没准备的来得强。
与此同时,意识到楼家与褚家此次上京另有目的的,将会给启泰朝局待来巨大变动的人也不在少数,至少南疆摄政王、北戎皇帝拓跋珏与尹尚,在宫宴上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其余姜沐,姜澄、曹国公、谢正清、泰王与杜威等人,心中也大致有数;另有部分心思敏锐的启泰朝臣,在宫宴后回过味儿来,心思也变了几变。
但对于赵玺与拓跋珏来说,这毕竟是启泰内政,便是二人心中大有想法、实际上已经蠢蠢欲动,却谁也不准备轻易插手。
千年的狐狸成精,二人都是长期浸淫于权术争斗的精怪,于他们而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事情,向来是他们最为拿手的,眼下的境况,只有稳坐高台看戏,亦或在适当的时候添上一把火,才更加符合他们的切身利益。
而此次受到冲击最大的,除了谢琳母子,非尹尚莫属。
近半年来,尹尚接二连三受挫,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否流年不利。期间举凡能罗列出来的桩桩件件,细数下来,竟然没有一件是对他有利的。
而事情的开端,又是从他与姜泽合谋刺杀蔚池开始。他原本以为蔚池一死,这对他来说会是个全新的开始,孰料蔚池没死,他却是倒霉得喝凉水都塞牙。
起初是蔚池还活着的消息传出,他被姜泽结结实实的黑了一把,被泼了满身的污水,背上了谋害镇国将军府满门的名声。当然,这件事情他确实也有参与,因此并不无辜。
可他因为这件事情遭到的打击却是不小,便是蔚池与蔚蓝姐弟最后都还活着,他因此被洪武帝禁足,被兄弟们提防起来,又结了镇国将军府这门仇家总是事实,更甚至,因为被禁足,因为招惹了镇国将军府,他在启泰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一夕之间就被人连根拔起,这也是事实,这又如何能让尹尚能心平气和?
好在他是个沉得住气的,可再沉得住气的人,也经不起一波接一波的打击。他可以不介意姜泽对他的陷害,也可以不介意洪武帝的打压防备,更不在意几个兄弟落井下石——可他无法接受姜衍有封地,且封地在西海郡这个事实。
原本他苦心孤诣经营的势力已经被瓦解,他在启泰最有力的臂膀刘大海与乔禀章已经身死,有蔚家军驻守萧关,他想寻着机会在西海郡重起炉灶就已经极为艰难,如今再加上一个看不出深浅的姜衍,那整个西海郡又还有他什么事儿?
他满心的计划与抱负岂不全都打了水漂?这又让他如何甘心?
尹尚走出皇宫的时候,面上虽是一派超然物外的姿态,可谁也没发现,他脸上微微泛着青黑,掩在广绣下的拳头更是握得死紧,离得近些,甚至能听到骨节被捏得咯吱作响。
心中极度不悦,又思绪纷杂,尹尚便也没心情理会半是懵懂半是委屈的尹娜。
尹娜了解尹尚,又惯会察言观色,见尹尚如此,她将原本被姜衍所拒、又被蔚蓝言辞奚落的愤恨与屈辱尽数压下,只心里对姜衍与蔚蓝的恨意却添上了几层,甚至连尹尚也一并恨上了。
对尹娜来说,她只是个皇室公主,她只是娇娇弱弱的闺中女子,而她之所以会前往启泰和亲,之所以会受今日之辱,除了姜衍与蔚蓝这对狗男女可恨之外,根源都在尹尚身上。
若非尹尚为了成就自己的大业,将她当做棋子送往启泰,她又何至于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归有福不能享?若是留在大夏,她日后便是只嫁入普通的官宦之家,有公主这层身份在,只要她用心经营,日子还能过得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