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回

不知过了多久,红烛的泪堆满了鎏金的烛台。外面夜色深深,燕承佑忽然起身,独自往东宫走去。彳亍在冗长的宫道之上,肩上的是漫天的星斗,脚下是皎月的皓影。他在暗处时重新披起了甲胄,到了殿前,便恭谦温顺了。他站了一时,正巧被外出掌灯的小宫女发现了。

小宫女连忙跪下,深深地伏首:“陛下万安……”

“你忙你的去吧,孤想去看看母后。”燕承佑来前卸下了冕旒,却还穿着庄严的凤袍,一挥袖,玄色便在他的臂间翻飞,脸上笑容亲切,“母后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近来喜欢侍弄花草。这个时候,应当是在窗下为今年新贡上来的金菊浇水。”小宫女的声音细细的,不卑不亢。

燕承佑多看了她两眼,目光在她的脸上游走,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画扇,是东宫中负责掌灯的宫女。”

“知道了。你下去罢,朕自己去找她。”他收回眼神,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走远了。

太后果然在一扇窗下。她穿着靛青团花五福捧寿的曳地宫衣,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一双手臂纤细,上面的镯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她还很年轻,起码看起来,丧子、丧夫、失权都没能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痕迹。除了眼角多了几条细纹,还有额上的绷带,她依旧是位光彩照人,优雅端方的太后。

燕承佑笑了笑,往前走过去:“母后。”

“你来了。”她的眼都没有抬,只是专心致志地握着手中的剪刀,掂量着要如何修剪面前的一排金菊。良久,她才慢慢地转过身,看着这个已经差不多要和自己高的幼帝。

幼帝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得更欢了,无所谓地坐到了附近的椅子上,斜着眼眄她:“母后,当儿子的来瞧瞧你,不好么?从前到不曾觉察,今日自己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儿真静。”

是了,这一整座偌大的东宫,除了往来的宫女寺人,就只有一个住客。虽然与人博弈有趣,可闲下来,看到空空荡荡的地方,心便愈发的空荡失落。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换来的,也就是这样凄凄切切的后半生。

权是空的,因为她只有华贵的衣裳和珍贵的珠宝,宫人向自己跪拜,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名衔;利是假的,她的确得到了许多,可付出的却一点儿不必得到的少,倘若一件一件的较量下来,是盈是亏还说不准呢;爱也是假的,不论是个怎么样的君王,只要他坐在那个金光熠熠的宝座上,就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多好啊。”幼帝又这样感叹,语气真诚。他是个生得俊朗的少年,承传了父亲的属于汉人的美貌,五官利落,眉眼分明。当那双眸子泛起光时,恍惚之间,让楚文姜看见了他的父亲。

她移开目光,摆出太后该有的端庄来。她叫身边的宫女去准备热茶,轻声曼语:“陛下今日过来,是……”

笑容还没能展开,就已经被打断了。幼帝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寝殿中踱步,他的目光在殿中游移,感慨道:母后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被宫人们侍奉,锦衣玉食,衣食无忧。连朕孤都要做您的儿子,对您敬孝道。现在,只有母后一人,有这样的荣光呢。”

楚文姜笑了笑,似是早就料到了他的来意:“我知道要因为燕纯钧的事情迁怒我。如今你夺了权,杀了我的亲信,还将软禁在这里……还不够么!”

“这还不够么?当然不够了。”幼帝挑了挑眉,一丝阴戾爬上了他的眉间,嘴角却又噙着动容的笑意,“一切都如母后的安排。我是螳螂,您是那黄雀,这一仗赢得多么漂亮,狠狠出了从前的恶气。我若是母后,便在半夜都会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