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平静的时间持续了二十余天，皇帝老儿给我封了个尚仪之位，我管的事儿就逐渐多了起来。虽说也仍然是一些不上台面的三宫六院琐碎小事，可也够我忙活的，更何况还要三天两头往皇帝那儿跑，能慢悠悠吃顿饭都称得上美事一桩。一到晚上，自然各找各妈，我终于能往床上一瘫和死猪一样昏睡，皇帝也终于从成堆的奏折中解放出来寻欢作乐。

皇帝老儿本就是个性情温和的，登基以来未曾有主动侵略他人领土之事，也不曾因心情不畅而动怒杀人。我原以为他召我进宫会有什么趁机套话，或者给我个下马威，再或者让我去三殿下那儿做间谍，给他通风报信，可是这么些天处下来，他倒真没有这个意思。

皇帝的心呀，猜不透，我存了个好奇心，却也懒得问。

有一日我给他念大臣的奏折，连着几封都写的冗长，我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大致也已能看懂。这几封折子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西域大旱，大旱的同时，还地震了。

“陛下准备怎么处理这事儿？”

“这没什么，”皇帝喝口茶，他现在对我的茶艺赞赏有加，时常让我生出自己贤良淑德的错觉。他接过奏折又扫了一眼，笑了两声道，“不过是天要亡我大齐，迟早的事儿。”

“......”

我跟不上节奏，干巴巴道，“哪有人盼着自己亡国的。”

皇帝对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心领神会，从宽袖中掏出一面铜镜，皇帝对着镜子摸着两鬓，又捋了会儿胡子，道，“朕说盼着了么，朕也不想亡国的，这帽子你可别往朕头上扣。”

要是小白听见了我们之间的对话，定要吓得三魂去了两魄，捂着嘴就是“别说这些倒霉的，快说你说错了，快啊！”

然而皇帝说这话时却是面不改色，他继续道，“只是该来的总要来，朕尽力而为，成败与否，并非一人独断。”

“不过是天灾，及时处理总会有办法的。”

“西域那里不会安分，楼月帝国和大齐王朝必然有个了断，”皇帝瞥了我一眼，嘴角的笑容拉了下来，“你是要做贤王妃的人，以后飞沙走石的日子多了去了，你知道一些也好。”

我不大明白，但也直觉不宜多问，气氛有些冰冷。

没人喜欢说起楼月帝国，那不是个吉利的，那意味着腥风血雨，灾难，战争。宫里头少有人见过那般骇人的场面，我见过，三殿下见过，皇帝必然也见过。

我四十年前跟着靳颜去塞外游荡，那是交战结束后的第二日，作骇人狂风，落靡靡细雨。遍地的碎尸残骸，满山的万籁俱静。

靳颜在那沙尘漫天中于地上拾起一方头颅，空气中剑拔弩张，混着血腥之气刺激人的七魂六欲。大齐王朝和楼月帝国表面上的永结同好终于撕破了伪装，像是两头杀红了眼的凶兽。那一战大齐终究是略胜一筹，付出的代价是十万壮士好汉的鲜血淋漓。血汗渗入了泥土，百姓哀鸣之声被千军万马踏成碎片，所过之处风卷狂沙寸草不生。

靳颜轻笑了一声，将那头颅往空中一置，尚未流尽的血液在死不瞑目的双眼注视下洒落一片，靳颜秀丽的面容被鲜红色衬得那般耀眼，仿若天地之中山河之间，斗转星移岁月流逝而唯独他一人不变，唯独他身后这一众大漠亡魂永不安息。

那一天我记得分外明晰，不可名状的悲恸，无法描述的震惊，呼之欲出的困惑，还有未知来期却扎根于心，深恶痛绝却无法甩掉的欲望。

靳颜痴痴地望着这一场落幕，往前迈了十几步，然后侧着脸看我。

他那一头银发在此刻显得这样残忍而冷酷，风似乎无端避过了他，仅是微微揉揉发丝，于是它们一缕一缕地纠缠起来，雨落上来，和谐得很。

他望着我的眼神，染上了浓烈的忘我之色，我想他大概不是在看我，他若是看我，不应该带着这种心酸，隐忍，和明月光一般永无止尽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