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云说这件让她格外伤心的事时,表情和语气都是很平静的,和从前稍有喜怒就会立刻表现出来的模样截然相反。
纵然独孤求败与她相处不多,在看到她此刻的模样后,也立刻明白了黄药师的骤然离去到底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他没有立刻出声劝阻,而是任由她蹲在湖边缓了片刻才上前两步走到她边上。
“我年少初入江湖时,也曾和湖主一样。”他说,“遇到过自觉格外交心的朋友。”
谢临云没说话,不过多少被转移了一下注意力。
独孤求败扫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有在听,接着说下去道:“那时我把他当成最好的兄弟,与他共闯江湖,走遍神州大地,二人联手,从无败绩。”
“后来呢?”谢临云问。
“后来他与人合谋给我下毒。”独孤求败淡声道,“可惜功亏一篑,反败于我手。”
“我那时也曾不明白,我与他多年交情,几乎与手足无异,为何他要这般对我?”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就让谢临云皱了眉。
谢临云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当初念在我二人到底有过交情的份上,没有杀他。”独孤求败说,“后来他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临死之前说想见我一面,我便去了。”
“去了之后,我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他就拼着最后一口气,开始细数我们年少时一起经历过的事。”
说到这,独孤求败竟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叹毕,他才继续道:“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看来是互相扶持共闯江湖的那段快乐日子,于他而言是折磨。”
谢临云没太理解:“为什么?”
独孤求败苦笑一声,道:“因为他天赋差了我一截,跟我待得越久,便越觉那一截犹如天堑,不可逾越。”
“就因为这个吗?”谢临云觉得很不可思议,“若是因为这个,就算杀掉了你,也不意味着你们之间的差距就不存在了啊。”
“湖主抽身事外看待,自然可以做出最理智的判断。”独孤求败道,“但他不一样,他在这种被我压制的环境里待了太久,偏偏在我面前还要装得浑不在意,倘若不对我动手,这件事便会成为他的心魔,阻碍他更进一步,也让他更没有赶上我的可能。”
谢临云:“……原来是这样。”
“可……”她咬了咬唇,不知到底是沮丧还是失望,“黄药师不可能是因为这种原因跟我绝交的。”
独孤求败说我给你讲这段往事不是想帮你猜测黄药师离开的原因。
谢临云等着他说下去。
“我是想说,同一段关系,在维系双方的眼里,很有可能是存在巨大差别的。”独孤求败道,“就好像我当年觉得与我朋友同游江湖是快乐事,但他觉得是折磨。湖主与黄小公子相识,于湖主而言,是交到离开师门后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格外重要;但于黄小公子而言,或许并非如此。”
至于到底是怎样,独孤求败也没有胡乱猜测,毕竟他又不是黄药师本人。
“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讲,世上多的是毫无道理的事。”他继续道,“人心更是难测,湖主长久执着于此,思虑过甚,必然入障。”
“我知道,我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忽然接了口,“如果可以,我也想赶紧把这事忘掉,可是好难。”
相识至今,谢临云和独孤求败几乎一直是以平辈论处。
在独孤求败内心深处,这个赢了自己两次的少女,基本可以与自己的目标榜样等同了。
所以长久以来,他也从未想过,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未满双十的小姑娘。
她武功是高,枪法是好,但她在处世一道上,其实毫无经验,甚至不如一些年纪小过她的人。
偏偏她又是看似出世淡漠实则极重感情的性子,稍有不慎,便可能生出心魔。
武功练到他们这种阶段,单纯的练习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重要的是对力量本身的理解。
独孤求败一个人在深山里隐居了那么久,除了在江湖上找不到对手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想摒弃一切外物给他带来的影响,再继续参悟武道。
他深知谢临云现在的状态有多危险,正巧今日她来给自己送了个徒弟,他便趁此机会,提醒了一番。
“我明白湖主现在的心情,毕竟我当年也经历过,我当年也曾因为想不通而彻夜难眠。”独孤求败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了片刻,“但湖主也该明白,您不该再这么下去了。”
接下来的话,对比之前,说得就有些残忍了。
毕竟在彻悟之后的独孤求败看来,感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事。
“人常说大道无形,可相比下一刻就可能生变的各种感情,大道反倒是最安稳的东西。”独孤求败道,“放弃那些注定远去的东西是很难,但一旦真正放弃,也会自在许多。”
谢临云听罢,沉默良久才问道:“所以你那个时候,是怎么放弃的?”
独孤求败说我的法子太凶险了。
“没事,你说吧,我如今本也凶险,同是凶险,还不如努力给自己找找生路。”谢临云一边说,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非常重要的决定。
“我那时闭了个死关。”独孤求败道,“我知道我一旦放下这件事,剑术必会再上一层楼,所以我特地找了一个靠我当时剑法无法破开的地方。”
一般的死关,纵然带着“死”字,也绝不会像他这样,直接把所有的路都封死。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说,这法子太凶险,因为这意味着不成功就是等死。
谢临云听得心中一凛,但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条件下,人的潜力的确能最大限度被激发出来。
唯一的问题在于,对当时的独孤求败来说,找一个靠他剑术无法破开的地方,还不算太困难,对她来说,要找一个靠她武功脱困不了的地方,无异于天方夜谭。
不过就算这条路不能走,也给了她一定参考。
洞庭争霸会定在明年三月,离现在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谢临云觉得,她可以以半年为限,潜心闭一次关。
她师父教了她燎原枪法,不是希望她只用它来发泄的,独孤求败说得对,相比那些飘忽不定的东西,她更该把精力用在武道上。
谢临云决定闭关。
她向来行动力快,既然做下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
但闭关的地点,还是让她颇纠结了两日。
最后是无名给了她一个建议。
无名道:“湖主还记得君山西侧的那片沙洲吗?”
谢临云怎么可能不记得,她简直太记得了。
黄药师走的前一日,他们还一起去那边采过桂花。
她压下心头的所有复杂情绪,点了点头,道:“记得,怎么了?”
“那片沙洲年代较近,种出的水稻,不如其他地方,我原打算暂时不管它,等来年开春,忙完了争霸会再作打算。”无名解释,“湖主若想闭关,不妨就去那里?离湖中其余岛屿较远,够清静,这段日子也不会有其他人过去。”
谢临云本想拒绝,她怕自己待在那边,反倒更容易想起黄药师无故离开一事,从而无法专注。
可转念一想,就是因为那地方足够特殊,对她来说,才更是一场值得一试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