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熙抬起头,接过信,听得桓温道:“这是郗嘉宾的信,你看看。”
桓熙展信一看,郗氏的书法自成一家,但桓熙无心欣赏,只见郗超信中写道:“——垂勇略过人,世豪东夏,顷以避祸而来,其心其止欲作冠军将军而已哉,譬如养鹰,饥则附人,每闻风飚之起,常有凌霄之志,正宜谨其绦笼,岂可解纵,任其所欲哉——”
桓熙心道:“为何陈操之一来,郗超的信也就到了,定然是陈、郗二人在建康就谋划好的,主谋者陈操之也,可恨啊。”说道:“爹爹,郗侍郎毋乃危言耸听,慕容垂若真有这般强悍,何以在邺城被逼得无容身之地,要逃到我大晋避难?”
桓温没心绪和桓熙争论这些,说道:“不必多言,慕容垂是鲜卑人,有勇略,陈子重、郗嘉宾皆建议莫要使其领兵,凡事谨慎总是对的,豫州司马何人做不得,何必非要慕容垂?好了,你退下吧。”
桓熙额头青筋暴绽、左颊箭疤坟起,苦苦压抑自己的狂怒,负气重重磕了几个头,一声不吭退出。
素帷无风飘动,似为桓熙怨气所激——
李静姝抱起桓玄,低声道:“将军,世子极是怨愤啊。”
桓温喟然长叹,说道:“熙儿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当大任!”
李静姝不失时机地道:“将军有六子,岂无选择的余地。”
桓温瞥了李静姝母子一眼,笑了笑,说道:“倾倾若早十年为我生子,岂不是好。”
李静姝道:“玄儿聪慧,将军好生栽培,十年后不也成材了。”
桓温苦笑道:“五年前,杜子恭、陈操之皆云我还有十年之寿,当时我觉得十年足矣,可以从容布置很多事,戎马倥偬,转眼五年已过去,还是有很多不如意之事,最可虑的就是熙儿与陈操之的怨隙,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我死不瞑目。”
李静姝轻笑一声,说道:“将军若担心陈操之不能为世子所用,那就将其贬斥或者干脆除掉。”说这话时,李静姝用手捂住小桓玄的耳朵,不让他听。
桓温道:“你倒是果决,陈操之负时誉之望,北伐功劳第一,更是谢氏、陆氏的佳婿,他并无过错,害之则失时望,吾不为也。”
李静姝道:“那将军就要考虑世子之事了,世子如此偏激,只恐不能承继将军基业。”
桓温明白李静姝的心思,李静姝想让他立桓玄为世子,可桓玄只有三岁,毫无根基啊,废立世子自古就是致乱之由。
七十四、烈士暮年
陈操之至姑孰的次日,陆续拜访西府诸幕僚和子城诸将,在子城军营,正遇冠军将军慕容垂和典军中郎将慕容令父子,互道契阔,陈操之道:“在下前日在建康拜会新兴侯,问起贤父子,方知在姑孰,在下以为军旅辛苦、风云叵测,何如在建康坐享清福?”
慕容垂、慕容令父子对视一眼,心下惕然,不敢接话,慕容垂岔开话题,问慕容钦忱近况和冀州风物?闲话一番后拱手而别。
慕容垂看着陈操之、冉盛数十人离开子城军营回姑孰,眉头紧皱,久久不语——
慕容令道:“大人,这陈操之似乎意有所指——”
慕容垂道:“你傍晚时去桓世子处探问一下,是否我任豫州司马之职生了变故?”
慕容令应道:“是。”
前年年底慕容暐、可足浑翼诸人至建康,慕容垂对这些故燕昏君庸臣是怒形于色,尤恨慕容暐之母可足浑氏,当初若不是可足浑氏连结一些王公大臣想要谋害他,逼得他父子只有出逃,燕国又何至于灭亡得如此之快,二十万大军竟在邺城下一夜溃败,国祚就此终结,思之摧肝裂肺、痛心疾首——
追随慕容垂叛逃的高弼私下劝告道:“大王凭祖宗积累之资,负英杰高世之略,遭值困厄,栖居外邦,今虽国家倾覆,安知其不为兴运之始耶?愚谓国之旧人,大王宜恢江海之量,有以慰结其心,以立覆篑之基,成九仞之功,勿以宿怨而捐弃之。”
燕故太史黄泓善观天象,私下也对慕容垂说:“燕必中兴,吴王勉之。”
慕容垂因为不容于燕,这才叛逃至晋国,本是为保全身家性命计,并无颠覆晋国、重兴大燕之念想,但听了高弼、黄泓等人的怂恿鼓动,难免就有了复国的心思,他也知道复国的艰难,现在身居江左,身边都是汉人,很难有作为,他必须小心谨慎,等待时机,他察知桓温世子桓熙与陈操之有隙,照目下形势,桓温篡位是必然的,桓温已老,桓熙将承继大统,他若交好桓熙,以他的才智,,更兼曲意奉承,必获桓熙重用,然后伺机让桓熙与陈操之反目,陈操之非苟且妥协之人,必举冀州之众反叛,那他就可以领兵征讨陈操之,他完全有自信能在战场上获胜,那时河北之地将重归大燕所有,桓熙庸碌之辈,焉能制他!
入豫州为司马是慕容垂十年复国大计的第一步,他会尽心尽力辅佐桓熙,要让桓熙视他为心腹,这第一步计划眼看就要达成,他近日就将随桓熙启程去陈郡,陈操之却在此时赶到,方才又说那样的话,这让慕容垂有有很不妙的预感:陈操之会扼杀他的复国计划——
慕容垂细思陈操之五年前出使北国直至今日的所作所为,越想越觉遍体生寒,泱泱大燕几乎就是陈操之一手策划覆灭的,陈操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深谋远虑,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洞彻力,慕容垂觉得他的复国居心也已被陈操之看透,陈操之定会劝阻桓温用他为豫州司马——
这样一想,慕容垂的热血雄心就寂冷如灰烬,有一种挥拳击空、无处用劲的无奈,陈操之是克制他天敌啊!
……
这日黄昏,慕容令至将军府求见桓熙,慕容垂父子才智谋略众所知闻,桓熙对慕容垂父子也是颇加结纳,他父亲桓温给他定下的两大辅佐他的股肱之臣郗超和陈操之,陈操之不必说了,几成他仇敌,即是郗超也非可驯之人,反倒是慕容垂父子这些故燕降将更能为他所用——
慕容令见到桓熙,施令后问:“家君命小将请问桓刺史,何日启程赴陈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