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看了陈操之一眼,微微一笑,即命人取大号长锋紫毫笔来,又有一仆人取一大砚台磨墨,那砚台足有脸盆大,陈操之第一回让别人代他磨墨,他执着一尺长的紫毫笔虚空而书,对陆夫人张文纨道:“要在张姨面前献丑了。”
陈操之与张文纨同路进京,已经很是熟络,但陆葳蕤却是第一次听到陈操之称呼她继母张文纨为张姨,小小的吃了一惊,看继母张文纨脸色如常,这才放心,又暗暗欢喜。
张文纨含笑道:“我还没见过操之的左右手书法,今日开一下眼界。”
这时,忽听一人口宣佛号,说道:“陈檀越到来,老僧有失远迎。”又道:“两位陆府女善信请入佛堂小歇。”
陈操之转身看来,见一个身材高瘦、面相清癯、年约五十的僧人正含笑望着他,这僧人没有孤寒之相,眼神既温和又睿智,手里一柄犀柄麈尾,果然是披着袈裟的王弼。
“小子陈操之,拜见支公。”陈操之深深施礼。
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也分别向支公见礼,闲云野鹤一般的支道林虽僻居汤山,却也知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情事,见陈操之与陆氏母女结伴来东安寺,不禁莞尔微笑,他是出家人,自不存门第之见,乐见这段好姻缘。
支道林道:“为陈檀越引见一人,琅琊王逸少王檀越——”
陈操之已经看到立于支道林左首的这个纶巾黑襦、风致萧散的老士人,虽然年近六旬,但犹自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容貌与王献之有三分相似,身量高挑瘦削,宽袍缓带,有弱不胜衣之感。
陈操之长揖到地:“钱唐陈操之见过王右军前辈。”
身材纤瘦的王羲之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三年前老夫就从全常侍那里见过陈公子左右手书的停云诗,诗妙书亦妙,今日一见,发现人更妙。”
支道林笑道:“逸少兄,这位陈檀越不仅儒玄双通,更兼妙解佛理,老僧请他来是向他请教的。”
王羲之素知支道林不作客套语,支道林说请教那就是真的请教,不免暗暗吃惊,心想这个陈操之与献之同岁的吧,真有如此奇才?便招呼儿子王献之过来与陈操之相见,王献之道:“爹爹,我已与陈兄相见过了——”
这时,那磨墨的王氏仆人扬声道:“这位公子,墨已磨好,请书写吧。”
陈操之看了王献之一眼,王献之点头致意,说声:“请。”
陈操之对支道林、王羲之道:“子敬兄定要我出丑书壁,我只好班门弄斧了,请王右军前辈雅正。”
王羲之眉毛一挑,笑道:“甚好,正想看看陈公子三年来书法进境如何。”
陈操之略施一礼,提笔走到黄墙下,在王献之所书的“片片仙云”四字的右侧,先匀了匀气息,左手执笔,以欧阳询《张翰帖》式行书写下四行大字: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二十个字每字约有碗大,结构谨严,清峻峭拔。
只听冉盛惊诧地大叫:“小郎君怎么用左手写这种书体了!”
陈操之一贯是以右手写这种《张翰帖》式行书,左手写各种汉隶和钟繇、王谢诸体的,冉盛虽不通书法,但见也见得多了,今见陈操之突然换手,是以惊呼。
十八、书壁
冉盛听得有人口出狂言说如此擘窠大字当世只有他家小郎君才写得出来,心道:“谁家小郎君这么高超,比得上我家小郎君吗?”便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我去看看谁在写字。”撩开大步就去了。
陈操之怕冉盛惹事,对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道:“且先去看看。”便与支法寒一道陪着陆夫人和陆葳蕤向东安寺左侧绕去,见一堵黄墙下拥着一大群人,有寺里的光头僧人和未落发的侍者、有来进香的信众、有大户人家仆役,都伸着脖子在看黄墙上写的几个大字,因为被人挡着,陈操之只看到几个大字的上端,但起笔藏锋绝佳,虽未见全体,亦知是上品好字——
冉盛站在那里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大声念道:“片片仙云——写得好,不过不算顶好,片字写得太粗,云字又太细——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冉盛见有人瞪他,当即瞪回去。
陈操之当即喝道:“小盛,不许胡言乱语!”
冉盛嘀咕道:“字是写得很大很好,但要说天下第一,我看未必——”
香客中有识得陈操之的,惊喜道:“这是江左卫玠陈操之,陈郎君!”
有个书僮模样的少年对冉盛口出不逊之言很不忿,又妒忌陈操之这般俊美,鼻子出冷气道:“有谁说这四个大字不算顶好的那就让他写个顶好的大字出来看看!”
冉盛涨红了脸,问那书僮:“这字是你写的?”
书僮傲然道:“我哪写得出,是我家小郎君写的。”
冉盛争强好胜,不肯让这书僮比下去,说道:“我家小郎君比你家小郎君写得还好,我家小郎君左右手都能写字,你家小郎君能不?”
陈操之正待责备冉盛莫要多嘴,陆夫人张文纨听冉盛争得有趣,笑吟吟示意陈操之莫要阻止冉盛与这书僮斗气,冉盛虽然看上去身量比这书僮大了一倍,而且虬髯茬茬,但年龄应该和这书僮差不多的,两个人都在为各自的小郎君自豪,互不相让——
陆葳蕤抿着嘴笑,她见过陈操之的左右手书法,双手都能写一笔好字的当世应该只有陈郎君一人吧,所以她不用担心陈郎君会输给谁。
那书僮斜睨着陈操之,道:“双手会写字不稀奇,关键是要写得好,若是胡乱涂鸦算得了什么,那我也会。”
冉盛怒道:“就凭你,站一边去,把你家小郎君叫来。”
“叫就叫。”那书僮转头问一个仆役:“小郎君去哪里了?”
那仆役道:“和郗小娘子去寺后摘枇杷了。”
那书僮看了陈操之一眼,对冉盛道:“你们等着。”小跑着去了。
这时人群散开,陈操之看到了写在寺院黄墙上的那四个行楷大字——“片片仙云”,片片仙云应该是指这汤山处处升腾的温泉云气,这四个字每个都有六尺见方,气势宏阔,笔力凝健,蓄势藏锋,神完气足。
康有为曾说写大字有五难: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毫难精,有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
在这样的墙上写字,与平时伏案书写大不相同,用的笔也是特制的如椽大笔,因为笔重,握笔姿势亦不同,不可能以四指执笔,而是虎口握笔,写大字用笔之妙在于用锋,要万毫齐力而又毫发无撼,间架结体尤难,这对书写者的书法功力要求很高,要经常习练大字,而且还不仅仅是多练就能写得好的,没有小楷的根基根本写不好大字,而眼前“片片仙云”这四个大字有碑刻的金石气,又有行楷的流丽韵味,结构精妙,一气呵成。
陈操之赞道:“妙极,果然是绝妙擘窠书!”
冉盛眼睛瞪成了牛眼,结巴道:“小郎君,你,你也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