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说些家乡琐事、花鸟虫鱼、书法绘画,没有儒玄辩难的机锋,只是娓娓絮语,恍若春风拂面,非常清爽惬意——
张文纨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对璧人温柔地说话,心里很感动,有着强烈要成全这二人的意愿。
三十里长路,中途在一处小集镇歇了小半个时辰,饮些热茶,吃些糕点,车夫给犍牛喂了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来到汤山脚下已经临近午时。
东安寺在汤山南麓,距离山下有一里多路,张文纨与陆葳蕤都下车步行,支法寒在前领路,一行人沿山道缓缓上山。
张文纨见汤山风景秀丽,山虽不高,但云蒸霞蔚,好似有仙人在吞云吐雾一般,不禁连声赞叹。
陈操之道:“陆夫人,那并非云雾,而是汤泉蒸发出的水气,汤山即因泉而得名,用汤山之泉沐浴可强身健体。”
支法寒问:“陈檀越以前游过汤山乎,何以言之甚悉?”
陈操之道:“吾师稚川先生在其《玉函方》里提及建康汤山,认为汤山之泉对风痹之症和三燥之疾极具疗效。”
这时,山道上走下一个僧人,向支法寒合什道:“师兄,钱唐陈檀越请到了吗?”
支法寒道:“这位便是陈檀越,还有左民尚书的夫人与女郎,前来本寺进香。”
那僧人赶紧分别向陈操之、陆夫人和陆葳蕤合什施礼,又对支法寒道:“师兄,今日寺里贵客不断啊,半个时辰前,王逸少王檀越也到寺中拜访吾师,王檀越是从京口返回建康路经此地的。”
陈操之听得王羲之也在寺中,顿觉精神一振,王羲之是东晋最能让后世铭记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谢安,王羲之流芳千古是因为他那生花健笔,谢安则是因为其非凡的雅量和挽狂澜于既倒的功绩名传百代,东晋风流集中体现在这二人身上——
陈操之与谢安有过一面之缘,片言只语便匆匆而别,诚然遗憾,而王羲之更是至今未得一见,原以为入建康就能见到这位爱鹅成癖、为老妪书扇、辞官不做优游山水的书圣王羲之,却道去了京口,未想今日会在这汤山东安寺相逢!
陆葳蕤时时注意着陈操之,这时轻声道:“陈郎君可以向书品第一的王公请教书法了。”
陈操之微笑道:“这个自然不能错过,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去看宝珠玉兰。”
陆葳蕤晕红上颊,说道:“看宝珠玉兰也不是很要紧,我也很喜欢书法的。”
支法寒师兄弟二人在前,陈操之陪着陆夫人和陆葳蕤在后,入山门,见半山腰上一座清雅小寺,大殿三楹、精舍十余间,另有草庐若干。
支法寒的师弟先进寺中向师父支道林禀报,支法寒陪同陈操之、陆夫人和陆葳蕤正待入殿叁拜,却听得佛寺后有喧哗之声,有人道:“如此擘窠大字,当世也只有我家小郎君写得出来吧!”
十七、喜逢爱鹅人
张文纨要去东安寺进香,陆纳自无不允,命管事备十万钱作为礼佛的香资,陆纳又问张文纨要不要叫陆禽陪同前去?
张文纨道:“我自有蕤儿相陪,何必劳烦二伯家人。”
陆纳心知妻子对二兄陆始还有怨气,笑了笑,不再多言,心里颇有些忧虑——
张文纨婚后十二年未曾生育,长生病逝,陆纳眼见无后,昨日陆始还对陆纳说起此事,问他有何计较?陆纳与张文纨伉俪情笃,离婚是绝不考虑的,便对陆始说再过两年,若还不能生养便把四弟陆谌的幼子陆隆过继为嗣——
陆始点头道:“这样也好,也不必再等两年,张氏年三十五了,哪里还能生育,早对四弟说,把陆隆过继来,陆隆今年六岁,自幼抚养会更贴心一些。”
陆纳唯唯,这事他还没对妻子张文纨说,怕张文纨难过,文纨去东安寺就是为了求子呢,据说东安寺栴檀佛求子颇验——
二月二十日一大早,张文纨与陆葳蕤带了八婢八仆分乘八辆牛车,在十六名佩刀部曲的护卫下前往建康城东郊东安寺,在横塘北岸遇到陆禽,陆禽向三叔母见礼,问知是去东安寺进香,便道:“三叔母,林法师只会清谈和饮茶,并无神通,徐州卢竦卢道首得三官妙法、大道神通,去年来京,在直渎山下设道馆,建康士庶,归化如云,祈福消灾、问病求子,无不应验,三叔母何不归化卢道首、奉之为师?”
会稽张氏数代信奉天师道,张文纨也听说过直渎山卢竦道馆,据说求子尤验,便对陆禽道:“那好,改日你领叔母去拜见卢道首,今日东安寺是必去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佛祖也要降罪。”
陆禽不以为然道:“佛祖降罪自有水官帝君消灾解厄,佛祖是西方圣人,如何敌得过我三官帝君!”
若不是今日陆葳蕤与陈操之约好去东安寺,张文纨真会被陆禽说动,改道去直渎山的,说道:“这样不好,三官帝君要崇奉,佛祖也是要虔敬的。”
陆禽便不再多言,只说过两日请三叔父和三叔母一起去直渎山卢氏道馆。
陆府车队出了建康城东门,早早守在城门边的板栗向张文纨低声禀道:“主母,陆郎君和支公弟子刚出东门不久,可以赶上。”
张文纨点点头,便命稍微加快行进速度,此去汤山东安寺有四十余里路,今日要往返,时间颇紧,而且葳蕤还要去花山看宝珠玉兰,赶回城肯定要天黑了。
金陵二月末,郊外草长莺飞,柳色如烟,春花似锦,有孩童在放纸鸢,追逐奔跑,童趣可爱。
陆葳蕤见春光甚美,在车里坐不住,下车跟在继母张文纨车畔步行,心情极是愉快。
张文纨看着陆葳蕤容光焕发的娇美模样,心情也很舒畅,心想陈操之法子不错,是该到处游玩散心,水土不服之症自然消解。
板栗走在前头,大约离城十余里,看到陈操之的牛车了,走过去大声道:“啊,陈郎君,陈郎君去哪里?去东安寺!我家夫人也是去东安寺,这位法师是?啊,就是支公的高徒——”
板栗跑回来向张文纨禀报道:“主母,钱唐陈郎君应支公之邀去东安寺,听说主母也是去东安寺,想来向主母见礼,与陈郎君同行的是支公高徒支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