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康城中,陈操之都是乘车,否则又要遭围观,出了北门才踏着高齿木屐下车步行,江南雨水多,著木屐行路最是便利。
陈操之眼望东面的紫金山,南北窄而东西长,宛若卧龙,初升的朝阳照在峰顶上,紫金闪耀,有一种高贵气象,堪舆家说建康城虎踞龙盘有帝王气,就是因为这紫金山的缘故。
正行路游春之时,忽听后面有人唤道:“陈檀越——陈檀越——”
陈操之回头看去,只见直裰芒鞋的支法寒赶来了,因赶得急,光头浸出一层细汗,至近前合什施礼道:“小僧一早到顾府访陈檀越,却道陈檀越游湖去了,小僧便赶来了,呵呵。”
这个支法寒固然是个有趣的和尚,只是这时候来实在不凑趣,可陈操之也不能赶他走啊,微笑还礼道:“法寒师兄寻我何事?”
支法寒道:“无他事,就是想听听陈檀越关于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迦叶领会到的究竟是什么奥妙法门?小僧苦思冥想数日,愈想愈心乱,还望陈檀越指点迷津。”
支法寒求道心切,执著得很啊,这要是谈论起来,那陈操之也就无法见陆葳蕤了,想了想,指着路边一株杏树说道:“法寒师兄看到树梢在摇动否?”
支法寒点头道:“见到了。”
陈操之问:“树梢因何而动?”
支法寒答道:“因风而动?”
陈操之问:“究竟是树动还是风动,树和风真的动了吗?”
支法寒心中惕然,知道陈操之此言大有玄机,不敢草率作答,皱眉沉思。
陈操之道:“若说是风动,那山为何不动?若说是树动,若是无风,树又如何得动?万法因缘生,缘起性空,莫非心动乎?”
接连三问,不啻于三声惊雷,炸得支法寒脑袋发懵。
陈操之又道:“这也是我未悟之理,改日还要向尊师支公请教。”
支法寒即道:“我且先回东安寺请吾师解惑。”
陈操之道:“甚好,法寒师兄快去快回,若林公有妙论,也让我一解心头之惑。”
支法寒匆匆合什,掉头便走,一路苦思“树动风动心动”,迎面有车队行来、仆从煊赫,从支法寒身畔行过时,支法寒虽知避让,却毫不挂心,这络绎而过车队仆从在支法寒心里仿佛朗朗高天、雁过无痕——
“佛门左太冲”支法寒似领悟了某种禅意。
四、雁过无痕
袁通见诸葛曾沮丧而退,心里自然是暗呼痛快,可是陈操之如此善辩,方才却推托不为他助谈,袁通不免有些不悦,也便告辞。
支法寒笑对陈操之道:“陈檀越辩才无碍,小僧佩服,改日还要登门请教。”
顾恺之道:“欢迎,欢迎。”
夜雨初歇,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纷纷告辞而去,座中宾客只剩陈操之、顾恺之,还有冉盛和顾氏小书僮。
谢万与陈操之闲话,问陈操之与谢玄的交往,陈操之自然不会提及祝英台、祝英亭之名,只说与谢玄在吴郡同学数月,交情日深。
谢万呵呵笑道:“阿遏也是好笑,我们陈郡谢氏乃是北人,何必还要到徐藻那里学习洛生咏?若论洛生咏,徐藻又如何及得上我三兄谢安石!”
陈操之唯唯。
谢万道:“三年前我就闻钱唐陈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好友,在寿春相谈时盛赞其在钱唐枫林渡口遇到的那个吹笛少年,所吹的两支曲子堪称绝妙,让我不胜向往,今夜终于得见当日桓野王赠笛的少年,却已长成倾城争睹的美男子,真让人一见心喜啊。”
陈操之道:“桓参军性情中人,偶然相逢,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亭笛相赠,雅人深致,使人想念,只不知何时能再见桓参军?”
谢万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马参军了,去年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将去西府,以后见他的机会多有——久闻操之妙解音律,请明日携柯亭笛来,为我吹一曲,如何?”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傍晚我携笛来打扰万石公清听,夜已深,晚辈告辞了。”朝围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细腰轻折,似在施礼,听得谢道韫的声音道:“多谢陈郎君助谈。”
陈操之一揖道:“道韫娘子大才,无须在下助谈亦可折服范武子。”
谢万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学、复研玄理,曾理屈孙兴公,实在是清谈后起之秀,道韫与之相辩难说必胜,不过有操之助谈,只怕支公来此也不惧。”说到这里,忽想:“道韫辩难无敌,那岂不是说她无人能娶了,现今适龄的高门子弟几乎都来过谢府辩难,却一一落败而去,这可真是一烦恼事,道韫已是双十芳华,再不定下亲事,难免为世人所讥,看来不能由着她性子清谈择婿了——”
谢万送陈操之、顾恺之至厅廊下,再由儿子谢韶代他送客,直至谢府大门。
雨后万籁俱寂,有冷冷月光洒下,抬头看,云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点点缀满天幕。
陈操之原担心明日若是春雨绵绵,陆夫人与陆葳蕤恐怕就无法去蒋陵湖游春了,现在看来,明日应是一个艳阳天——
忽有琴音淙淙自谢府深深庭院中传来,泠泠铮铮,有一种清新之气让人感觉春暖花开,陈操之身形一凝,驻足而听。
谢韶道:“那是我元姊在操琴。”
顾恺之作出思索的神态,说道:“这支曲子好耳熟——对了,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