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弘人精明,想法又多,一瞬间脑子里就转过无数个念头。在他看来,湖阳郡主、太后、皇上,乃至于郗家婆媳,都有嫌疑。甚至有可能是某一方甚至某几方串通起来才最后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当然,沈沅钰是受害者,他并没有怀疑沈沅钰说谎。女孩子哪有不希望自己嫁一个好丈夫的,郗杰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好丈夫的不二人选。至于好色这一点,沈弘根本没觉得那是多么了不起的毛病。
因为即便像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也纳了四五房小妾,生了两三个庶子。
再聪明的人,也难免以己度人,思维也难免会有一些局限性。
沈沅钰道:“祖父,孙女实在是不明白,为何孙女一接近太子的长子他就大哭不止,孙女难道真的是像是宁安大师所说的那般,八字太硬,命里克亲?若是如此,请祖父立刻下令,将我重新送到牛首村去吧,孙女不?父亲母亲和祖父祖母!”
沈沅钰抬起头来,白皙如玉的面庞上满是晶莹的泪珠,显得楚楚可怜,让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沈弘长叹了一声道:“三丫头,你受委屈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沈沅钰受委屈了。“……什么八字太硬,命里克亲,纯属是一派胡言!你只管好生呆在家里,谁要是敢多说一句,自有我为你做主!”沈弘虽是玄学名士,但崇尚玄学不过是跻身名流社会的一种手段,骨子里他治国理政的手段仍然是儒家的那一套,而儒家,根本是不信鬼神的。
其实不光是沈弘,真正得以参与大晋朝政的名流士族无不是和沈弘一样,表面是玄学宗师,骨子里仍然是儒家的那一套,而真正安邦治国的理念,玄学是无法提供的,只能从儒学之中找寻。
沈沅钰之所以敢说出“将她重新送回牛首村”这样的话来,正是因为她准确地把握到了沈弘的心思。更何况发生了这样的事,就算沈沅钰真的命里克亲,为了维护门阀世家的面子,沈家也会硬着头皮将她放在乌衣巷老宅的。
这样灰溜溜的将沈沅钰送走了,沈家那就实在太过丢份了!
沈沅钰哭道:“孙女没脸再呆在乌衣巷了,请祖父成全,让孙女绞了头发,到庙里做姑子去罢!”
“你这是什么话?即便和郗杰的婚事不成了,祖父总会为你选一门更好的亲事。你也不要多想了,这件事让你受了委屈,祖父会从其他方面给你补偿的!”沈沅钰被拒婚,说起来是打了沈家的脸,自然要为沈沅钰找一个好过高平郗氏的婆家才能争回这个面子,怎么能让她出家?
“既然如此,那祖父能不能答应孙女一件事情!”
“你说。”
“孙女对嫁人这件事已经心存恐惧,希望日后祖父不论再给孙女挑一户什么样的人家,首先都要问过孙女的意见,可成?”这是要把婚姻的自主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若是换一个人,或者换一个场景,不论是谁提出这样的要求,沈弘都会嗤之以鼻。不过现在,沈沅钰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为沈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沈弘必须要有所补偿,这个承诺便不算太过分。
沈弘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沈沅钰到自己这里装可怜,就是为了和他要这样一个请求。时机拿捏的还真是恰到好处……
沈弘苦笑了一下子,有种被算计之后的不爽,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对小大房,对沈沅钰也并不是那样的坦荡无私,大哥莫笑二哥,麻子点点一样多,难免有些心虚,他这气就有些生不起来了。
“也罢!日后再为你说亲,总要让你自己先满意了。”
沈沅钰激动万分。以沈昀和周氏对她的疼爱,再给她说亲,必定会过问她的意见。怕的就是沈弘把她当作政治筹谋,随随便便就给嫁了,如今有了沈弘的承诺,就相当于她已经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把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多谢祖父垂怜!”
沈弘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这也没什么,咱们兰陵沈氏再不济,也总不至于靠出卖女孩的幸福来维系家族地位不坠!”
沈沅钰忍不住背后渗出一层冷汗。沈弘果然是老奸巨猾,想在他的面前玩儿花样,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沈沅钰便道:“是,祖父对待我们姐妹几个,自然是极好的。”
沈弘懒得听这个小狐狸拍她的马屁。直奔主题道:“今日你入宫里,可曾遇到过什么特殊的情况?”
沈沅钰一怔:“祖父的意思是?”
“你刚才与我说起,你一走近太子的长子,他便大哭不止。那宁安妖尼正是抓住你这项把柄,你不觉得十分古怪蹊跷吗?有没有什么人接近你,或者给过你什么特殊的东西?”不愧是老狐狸,果然是很快就找到了整件事的突破口。
沈沅钰早已心知肚明,不过却佯作不知,“在宫里,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沈弘道:“那么在家里呢?”
沈沅钰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些事,由她自己说出来,很容易惹得沈弘怀疑,只能引导他自己说出来,这是一种高智商的玩儿法,一般人是轻易玩儿不转的。
沈沅钰便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最后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真的没有吗?你再好好想想!”
沈沅钰一拍脑袋,“祖父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只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沈沅钰的脸上故意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要知道小辈告长辈的状,不管是否理直气壮,一个孝字压下来,道理上先就弱了几分。
沈弘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沈沅钰便道:“今天临出门之前,祖母给了我们三姐妹一人一个香囊,说是我们三人穿着各不相同,要戴着相同款式的香囊才显得一家子姐妹亲亲热热的,毫不生分。”
本来顾氏的说辞十分冠冕堂皇,可是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回头再看,就怎么看怎么显得十分刻意了。
沈弘明显地震动了一下,脸色阴沉了下来,“香囊在哪里,拿来我看!”
沈沅钰便从腰间解下香囊,交到沈弘的手里。本想提醒沈弘一句,那葛梭草遇到沉水香,可以让人心神迷乱,狂躁不安。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沈弘门下能人众多,自己都能查出来的事儿,他们必定能够查得才出来。就是真的查不出来,自己到时候再想办法提醒沈弘,也还是来得及。
这些事情若是自己一股脑全说出来,反而容易引起他的怀疑,不如让他一步步自己发现。
沈沅钰见沈弘没有什么再问的,就起身告辞。
她前脚刚进了长乐堂,宝珠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小姐,寿鹤堂来人了。说是宁德长公主来了。现在正在老太君的寿鹤堂内,老太君要您赶快去见一见长公主呢。”
沈沅钰不由得抚额,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二个的,都要见她。刚才在皇宫里,宁德长公主也没露面啊,这阵子她却来凑什么热闹?
沈沅钰刚刚见过沈弘,衣服也不用换了,直接跟着老太君派来的人到了寿鹤堂。只见厅堂之中,老太君高座上首,客座上坐着的一身公主朝服的六旬老妇,正是宁德长公主。顾氏和谢氏都坐在下首相陪。
“三小姐来了!”随着丫鬟的一声通报,沈沅钰进了屋,见过了宁德长公主和几位长辈,宁德长公主便笑道:“好孩子,快坐到我身边来,让我瞧瞧。”目光中有着隐隐的慈爱。
沈沅钰被她那样的目光看得有点诧异,又见她正儿八经地穿着朝服,十分正式的样子更是觉得奇怪。
宁德长公主接到太后的懿旨就立刻出发到了沈府,她知道皇帝晋封沈沅钰为县主的旨意过一会就要到了。太后亲自传下口谕叫她认下沈沅钰为干孙女。这道旨意不伦不类的,着实叫人摸不著头脑。宁德公主对着传旨的太监旁敲侧击了半天,那太监也是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
宁德长公主只好自己到沈府来找答案。
却不知道刚才的一幕让皇帝想起了当年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情。当年他想法设法将阿雅弄进宫里,却不曾想,上到太后皇后,下到大臣,全是一致的反对。他们更是请来一个妖僧,说阿雅乃是祸国妖姬,皇帝若是把阿雅留在宫中,必定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那时候他刚刚登上皇位,屁股都还没有坐稳,为了皇位,为了权力,他只好忍痛割爱,放弃了阿雅。
而沈沅钰今天的这一幕,和当初又是何其的相像。
皇帝心里面能痛快的了吗?
众人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元帝忽然一指宁安大师道:“你是谁?”皇帝更加宠信道教,自然不认识宁安大师。
宁安倒还算是镇定:“贫尼慈光寺宁安,见过皇帝陛下。”
“慈光寺的宁安?”他低低说了一句,声音忽然拔高了起来,厉声道:“宁安,你刚才批讲沈家三小姐的八字,真是言之凿凿,那么朕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既然有本事给旁人算命,能不能也顺道算一算你今天的运势?”
宁安一怔,还是很快回道:“卜算之学,能算人却不能算己,皇上这个问题可难住贫尼了。”
皇帝十分阴冷地一笑,讥嘲道:“你连自己的命势都不能算,算哪门子的大德,哪门子的大师?”他神色陡然变得狰狞:“宁安,你可知罪?”
皇帝一怒,宁安也坐不住了,起身在皇帝的身前跪下,倒还是颇为镇定:“贫尼奉公守法,不知犯了何罪?”
元帝道:“你满嘴胡言,招摇撞骗,祸患后宫,这还叫奉公守法?你刚才不是算不出你今天的运势吗?朕却可以告诉你!”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的、死、期、到、了!”
宁安大师神色巨变。皇帝已经大喝一声:“来人!”早有几个金瓜武士得到命令快步走进大殿中来。
元帝吩咐道:“将这个妖言惑众的贼尼给朕推出去,斩了!”
宁安大师这才慌了:“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太后娘娘饶命啊!”要知道皇室一直对儒释道三教颇为尊崇,大德们经常出入宫禁为皇帝太后和皇后讲经说法,甚至有人因此得以涉足政治,掌握权力。而皇室对待他们也是一向礼敬有加,宁安无论如何想不到,今天进一次宫会把命搭上。
她实在想不通皇帝何以雷霆震怒到如此境地。
在场的人大概只有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的太后才能明白皇帝的心情。说起来皇帝今天要杀宁安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若真的让宁安人头落地了,对皇帝名声也不好听,很有可能会落下一个残暴不仁的名声。听见宁安向她求救,太后只得道:“皇帝且慢。宁安大师是哀家请来的贵客,皇帝就算要杀她,是不是也该先问过哀家的意思?”
皇帝的确是在气头上,可是他却不能和自己的生身母亲对着干,只得放缓了语气,“母后的意思是?”
“你就看在哀家的面子上,饶过宁安大师这一遭吧!”
皇帝本来十分不愿意,他想杀了这个宁安,为沈沅钰出一口气,也为当年的阿雅还有自己出一口气。不过太后的面子他不能不给,便道:“既然有母后给她求情,那就死罪可免,但是活罪却不能饶,给朕拖出去,狠狠打四十板子,她不是佛法精深吗,她不是神机妙算吗?朕倒要看看板子打在她的身上,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太后还想求情,皇帝道:“母后,儿子心意已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太后也只得住了嘴。宁安大师却是面色惨白,四十板子,还是狠狠地打,她的屁股恐怕是要两瓣变八瓣地开花了。一番皮肉之苦是受定了,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两说呢。
这厢宁安大师被拖了下去,皇帝看见沈沅钰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就亲自走过来,要搀扶起沈沅钰。太后见了,急忙给太子妃使了个眼色,太子妃刚才被皇帝忽然之间爆发的雷霆之怒给震慑住了,总算是急智还在,急忙上前扶起了沈沅钰。
皇帝在太后的下首坐定了,才看向沈沅钰,关切地道:“你没事儿吧,刚才叫你受委屈了!”
沈沅钰见皇帝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就收不回去了。心里只觉得一阵发毛,暗想沈沅珍比自己还要漂亮,干嘛不去看她,非要这样看着我?这皇宫里真是没有几个正常人,都是蛇精病,下一回绝逼是不来皇宫了!口中道:“谢皇上关心,臣女无事。”本来也没什么事,你要是不来,我和郗杰的婚事都退了,你非得横插一杠子。
皇帝点了点头,阴冷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扫过,“宁安那个妖尼,连自己的命数都算不到,不能趋利避害,又有什么资格给旁人卜算,什么八字太硬,什么克亲之命,纯属一派胡言。”远远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和宁安呼痛的声音,像对这句话最好的注解。
皇帝道:“今天她对沈家三小姐的诬蔑之词,众位听听也就算了,谁也不许传出去,坏了兰陵沈氏的名声,你们听到了没有?”什么不能坏了兰陵沈氏的名声,分明是不能坏了沈家三小姐的名声吧。
众人在心里腹诽,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皇帝对沈沅钰如此回护。
宁安被打,沈沅钰心里其实也十分解气,这种招摇撞骗的东西,就该赏她一顿板子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只是皇帝这么一搅合,别再退不成婚了吧,沈沅钰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和沈沅钰有着同样担心的还有张太夫人,她这时也顾不得许多,起身跪在地上:“皇上,郗家世代单传,沈三小姐这样的媳妇,我们实在是不敢娶回家啊,求皇上成全。”
沈沅钰差点儿为张太夫人鼓掌喝彩了。这张太夫人没脑子是没脑子,可是无知者无畏!战斗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悍!
皇帝不由微怒,郗檀是个知情识趣很有眼色的,若非如此,皇帝又怎么会同意让他做这个大司空,怎么他的母亲这么没有眼力见儿?仗着她的太后的小姑子,这么干,岂不是有点儿胁迫皇帝的意思?
皇帝就看向太后:“依母后的意思呢?”
太后也不想要沈沅钰当侄孙媳妇,可她还想和郗檀好好商量,便道:“我看这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皇帝又问陶太太道:“你是郗杰的母亲,他的婚事你最有发言权,你怎么说?”
陶太太道:“全凭皇上和太后做主。”这位是大家族出身,倒是个会说话的。
皇帝又问湖阳郡主,湖阳郡主心中忐忑,担心皇帝仍然维持沈沅钰和郗杰的婚事,刚才他的表现就能说明一切。却也只得道:“听凭皇上和太后吩咐。”
元帝道:“既然如此……”皇帝淡淡地看了沈沅钰一眼:“朕便给你们一个双方都满意的裁决。”
众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皇帝的话金口玉言,他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决定,就是不愿意也只能受着。
沈沅钰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皇帝维持她和郗杰的婚姻,她就以不自怨自艾,不愿意拖累郗家为理由,坚决不同意这桩亲事,哪怕是到庙里当尼姑呢?也好过嫁给郗杰这样的人渣。
皇帝对张太夫人道:“张太夫人,朕听说昨日郗杰又在天香楼吃花酒,为了争夺一个粉头还和几个士族的公子哥儿打起了群架,把礼部侍郎的儿子的一条腿都打断了,可有这么一回事儿?”
张太夫人额上冒出了点点冷汗,“皇上,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太后不由得怒目而视,这件事张太夫人和陶太太竟然瞒着她。刚才湖阳郡主带着沈氏三姐妹没来的时候,她就问过了郗杰,结果这对婆媳根本就没跟她说起这些事儿。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是怎么知道的?礼部尚书姜衡姜大人哭到了朕的御书房,要朕给他的儿子做主,朕就是这么知道的。”
张太夫人浑身直冒冷汗:“都是臣妇教导不力,请皇上责罚,只是杰哥儿,年纪还小,请皇上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就再饶他这一回吧!”
陶太太也跟着求饶。
皇帝冷冷一笑道:“郗杰是你们郗家唯一的儿子,算起来他也要叫朕一声表舅,太后疼他,朕一样疼他。可是你们瞧瞧,你们把他宠溺成了什么样子!走马章台斗鸡遛狗,不做一件正经事,这一个月来,已经有三位大臣到朕这里告他的御状了。朕知道你们私心里觉得沈家三小姐配不上郗杰,朕瞧着倒是郗杰那小子配不上三小姐!”
“沈昀乃当世一等一的大名士,兰陵沈氏又是出了名的诗礼传家,沈三小姐知书识礼,聪慧大度,这些都是朕亲眼所见的。把她和郗杰凑成一对儿,实在是太过委屈了她。也罢,今天朕就做主,宣布这桩婚约无效。你们,可有异议?”
在皇帝的心目中,沈沅钰完全是女神的替代品,可就算是替代品,也比一般人强上一百倍一千倍。他自己看得如珠如宝似的人儿,郗家却根本就看不上,简直是弃如敝履,皇帝心里能不来气吗?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怔,其实在场的所有人,心中期望的都是这么一个结局,张太夫人连忙磕头:“谢皇上恩典!”生怕晚了皇上再改变了主意。
元帝没有理她,而是看向沈沅钰:“朕这样安排,你可愿意?”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退婚这件事,最受委屈的人应该是沈沅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