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呆呆地抱着她,过了良久,才木然地问我:“楚王妃已死,你可以把钥匙拿来了吧。”
我依旧摇摇头:“楚王妃自尽,该由底下人打理丧仪,不该你我插手。”
他闻言,眉头深深地聚起,恨而无力地看着我。他将周晗轻轻放下,提着剑一步步走了过来。春雨大骇,连忙手持短剑挡在我身前。父亲伸手握住了春雨的手臂,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推出数丈。
“娘娘!”春雨惊呼。
我平静且坦然地看着父亲,他一抬手,剑锋擦着我的耳鬓刺了过来,挑乱了我的鬓发。
“爹……”
“你不是大齐的皇后么,别叫我爹。”父亲冷冷说道,“早知你会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当年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入宫。”
我苦笑:“若是早知今日,我也不愿入宫。”
父亲猛地拔出宝剑,斩断了我的一缕发丝。他说:“你要的已经全然得到了,但凡你还顾念一点骨肉亲情,便保留你妹妹最后的颜面吧。”
我道:“我一直在保全她,自然也会保全你。”
父亲冷笑:“皇后不必费心,明日一早我就回江南。从今往后,你不是我女儿,我不是你父亲,我再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他再次回首看了看周晗,硬声道,“以你妹妹的性命立誓!”
说罢,他转身要走。我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却只摸到他方才的伤口。他低吟一声,我急得想要看看他伤的如何,他却一挥袖将我甩开:“你放开!”
我僵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眼,不带分毫留恋地离开。
只是走到岔路口时,他突然绊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墙。轻咳一声,他重新直起身子,然后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春雨哭着扑过来,抱着我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定国公要杀你。”
我蹲下身扶起她,道:“怎会,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女儿……”
心中一痛,又想起父亲的誓言。我杀了周晗,他恨极了我。从今往后,我和他也不再是父女。
推开春雨,我走入牢门洞开的囚室。周晗的尸首半冷,嘴角依稀还挂着倨傲的微笑。我拿了酒壶,淅淅沥沥的洒在她周遭,算是祭奠。我说:“你总是艳羡我,可其实姐姐倒是很羡慕你。至少你的夫君是真的爱你,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想要护着你。假如今日是楚王大胜,我和皇上被抓在这里,他大概只会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命,哪里会顾忌我的安危。”
这样的话,我没机会在她生前说,希望死后的她地下有知,能听到我的话。
“周晗,如果有来生,你要好好瞪大眼睛。有些人不值得爱,有些人你不会爱,但是有些人却不能辜负。”
春雨瞧见我一个人碎碎念,忍不住道:“娘娘,天快亮了,我们快走吧,这里实在可怕。”
我颔首,站起身子离开囚室,最后回头看了周晗一眼。
我疼爱了二十年的妹妹,终于也在今日与我永别。
一如宠爱了我二十年的父亲,因为我的妹妹,也在今日与我陌路。
春雨拿了火把在前面替我照路。走到岔路那里,忽然看到一滩血迹,将将凝固了一半。
眼眶一热,我垂下泪来,巧也不巧地滴在那滩血中央。
离开了白帝城的牢房,天刚刚破晓。我脑海中不住地闪回周晗曾经的样子。
小的时候,我是庇佑她的姐姐,她是我最疼惜的妹妹。
在宫中的时候,我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她是年方二八的少女。
今日,我是杀伐决断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她是我刀下无力反抗的亡魂。
可是我若不杀她,等萧琰回来,等待她的亦不可能是活路。她作为楚王的正妃,首当其冲无法免责。刑部受审,狱中受刑,菜市口身首异处受死。与其经受这种种折磨,还不如我亲手了解她,保全她的心高气傲和最后一丝颜面。
早朝时我在湘帘之后,正听着众臣汇报楚王各地残余势力的情况,当地狱守突然请求觐见。我宣他入殿,他却道出了楚王妃自尽的消息。
此事一出,众臣哗然,纷纷看向我。我于湘帘后缓缓走出,朗声道:“当年本宫的妹妹下嫁楚王,本宫本就不同意。但是楚王执意,皇上顾念兄弟情深不得不允。如今楚王大逆不道,皇上无需再顾忌。何况楚王谋逆时楚王妃多加劝诫,奈何楚王不听,酿成今日之乱……”
刑部尚书闻言也站了出来,手中捧着一纸供状,道:“的确如此。楚王被俘后微臣按照惯例,先预录部分口供以防他日后串供。此份供状白纸黑字,楚王谋逆确与楚王妃无甚干系。”
狱守也道:“微臣发现楚王妃身故,当即命人仔细探查看楚王妃有没有在临终之前留下什么东西,果然发现了此物。”
他取出一卷血书。
我颔首道:“交给刑部尚书吧。楚王妃身为要犯,却自尽身亡。此事交给刑部全权受理,三日之内,一定给本宫一个结果。”
刑部尚书领命。三日之后皇榜公布,楚王妃与楚王成婚时间尚短,且胞姐已为正宫皇后,故楚王妃本人没有谋逆之心。但因自责没有规劝楚王,造成了为时两载的战乱,楚王妃已在狱中愧疚自裁,以谢天下。
礼部尚书提议道,楚王妃忠烈必要保全一份哀荣。于是一日后,礼部奉旨追谥为忠穆王妃,以贵妃之礼下葬。
至于楚王和楚王妃的孩子,本该从南阳押解到白帝城。谁知道半道山体塌方,幼子已经被青山掩埋。
也只有我和哥哥等几个亲近的人知道,那个孩子是被我救走的。哥哥寻了一个靠得住的人,带着两岁的萧昭范秘密前往江南。
再后来,哥哥入宫来看我。他曾说:“爹离开那天我去城门口送他,他跟我说错怪了你,叫你别伤心。”
我疲倦地一笑:“可他还是没有原谅我,否则为何一定要走。”
“爹只是累了,”哥哥不忍,拍拍我的肩膀,“暄儿,我们都长大了,爹也老了。”
我泪水再也忍不住,肆意地落下。他护我在怀中,像小时候一样拍打着我的背安抚我:“你别伤心,江南是我们的祖籍,爹对那里很熟悉,他会安度晚年的。更何况,还有晗儿的孩子陪着他呢,他不会寂寞。”
我哭了良久,终于在黄昏时分止了哭泣。哥哥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临别时,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风干的银杏,道:“暄儿,你若是也累了,可在三日后到城外的五马亭。有人在那里等着你。”
我静静看着死去的太后。
这个女人在前朝后宫,呼风唤雨了三十余年,终于也死了。
她的去世,彻底埋葬了当年的恩怨爱恨,终结了一代人的喜怒悲欢。
外面的厮杀声愈加浓烈,似乎是地狱里发出的哀鸣。那杀声震天,那战鼓悲彻,伴随着血的腥气弥漫,即将宣布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这个时代,不属于太后,不属于萧琰,不属于萧家,不属于皇权。它只属于我,属于周氏外戚。
不知何时,父亲已经站在了门口。他身上的铁甲冰凉,战袍血迹斑斑,与他冷硬的神情互相辉映。他缓步走了过来,铿锵有力,统军杀敌的威风不减当年。
只是在看到了死去的太后之后,他肃穆的神情,终于碎裂。
“她死了?”他轻轻的声音中,带了那么一丝丝的颤抖。
我颔首:“太后油尽灯枯,如今已经病故。”
太后死状可怖,整个人极度扭曲。她的头拼了命地扭向我,身体却朝着另一侧。十指分开,以诡异的形状扣着地毯,生生戳出数个深洞。
父亲默然,走过去蹲下身,最后看了一眼太后,替她阖上至死不肯闭上的双眼。然后父亲解下战袍,一扬手,盖住了太后的遗体。
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是父亲对这个狠毒却痴心的女子最后的悼念。我恍惚着明了,父亲再恨她,终究也还是有些怜惜的。毕竟他们初识时,彼此都在最单纯的年纪。
陆疆被杀,五万益州军所剩无几,父亲的江南军控制了白帝城。我派人飞马报信,去成都请回萧琰,并将太后病故的消息通报给他。
据传,萧琰听到消息后,吐血昏迷。李贵人在侧侍奉,十分妥帖。而这个时候,李贵人恰好发现了身孕。萧琰喜怒交加,身体经不住连番刺激,当即病倒。
李贵人借机对外宣称,皇上重兵不宜动身。且楚王未死,白帝城仍然危急,所以归期暂缓。
我听到这消息,不觉抿嘴失笑。都说李贵人单纯天真,没甚心计。但她若真是良善之辈,岂会有这么大的主意,能左右一朝天子。
宣惠贵妃半生纠结亡国之恨,然遇萧琰之后,费尽了心思只为得他回头一顾。
温恪贵妃一辈子和太后一样,都被一个家族所束缚。她到死,恐怕都没弄明白她真正的对手是谁。
郭伯媛入宫目的明确,她要皇上的恩宠,要宫中的地位,要害死她兄长的太后死。
她们都是聪明的女子,沉浮后宫这么久,却也只局限于后宫。说穿了,不过是一群可怜的小女人。
唯有李轻菡不同,在她貌似憨厚之下,那颗心却是无限膨胀。
楚王兵败,向荆州方向逃窜。哥哥和魏瑾的兵马,却正好在半道上截住了他。一番混战,楚王终究被擒。魏瑾拿着楚王兵符,率军挥师荆州,重新接管了荆州各部。而平阿侯陈炜也率大军南下,京畿附近的楚王人马,皆束手被擒。
如此,天下局势明朗,所有失去的领土在鸿熙十四年的秋天全部收复。皇帝萧琰暂且栖身于成都养病,各地的军政要务不便送交成都,于是汇总到白帝城,由皇后周氏亲自过目批阅。
九月,楚王嫡系部将及帐下文臣皆送往白帝城,楚王妃在荆州逃亡不及,被人擒到也一同送到蜀中,关押在当地牢狱。
九月十三日,秋风送爽,白帝城内外,又迎来另外一个秋天。
春雨的容颜也愈发姣好了,我记得当年刚刚提拔她到我身边时,她青雉的如春日新芽。如今嫣红的丹寇明艳妖娆,纤纤玉指肤如凝脂,在指甲深处藏着的褐色粉末,不经意间抖入酒坛。她微微一笑,舀出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更深露重,我和春雨披了斗篷,漏夜离宫。
楚王妃被关押在白帝城最深的地牢里,据说那里阴阴沉沉不见天日。我随狱卒走了好久,一层一层拾阶而下,那路长的恍如从人间走下地狱,却才不过走到地牢的入口。
那地牢的入口用青石压住,狱卒触动机关青石移走,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小门。打开小门,可见一条长长的走廊,每隔十步之远才有一炬火把,昏黄且阴森。
那里面下充斥着腐烂的味道,我拿丝帕略一掩鼻,跟着狱卒加快脚步。那狱卒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说道:“委屈娘娘了,这白帝城的地牢几十年无人打扫,向来关押大逆不道之人。听闻这里晚上闹鬼,若不是有差事,我们平日还不敢下来呢。”
我听了这话不觉凝眉:“虽然地牢守卫森严,但是你们若不巡查,万一有要犯逃走可怎么好?”
那狱卒道:“不可能的,进了这里,哪儿还能逃得出去。娘娘等会随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他拿了火把在前面引路,我和春雨跟在后面。约走了百步,方才走到一处岔路口,一左一右向两边延伸。
“娘娘,里面关押的,就是楚王和楚王妃了。未防娘娘受惊,小的提前告诉娘娘一句。他们二位都用玄铁铁钉刺穿手腕,又用链子绑着,那情景还有些恐怖呢。”狱卒说这话还打了个哆嗦。
我“嗯”了一声,问道:“本宫瞧这儿分成两条道,楚王和楚王妃是分开关着的么?”
狱卒连忙点头:“自然是分开的,楚王关在左边,王妃关在右边,娘娘到底要去见哪位?”
春雨闻言道:“没你的事了,你去地牢门口等着,有事娘娘自然会叫你。”
说罢,她拿出一定金子递给那狱卒:“不许走漏风声。”
那狱卒连声答应,即刻退下。
我抬脚往右边走去,又走了十步,方才瞧见一间囚室。从木栅空隙向内望去,最里面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听见我的声响,轻轻抬起了头。
“姐姐,你来了。”
我轻轻一笑,走上前去。春雨举着火把引燃了一侧的壁灯,原本漆黑的囚室,终于变得昏暗起来。
我道:“数年不曾听你说话了,如今听着,声音倒是比从前沉稳许多。”
哗啦一声,是铁器碰撞的声音。我举目看去,见她双手和双脚均是暗红色。再仔细一看,那是凝固了的血附着在皮肤上。
白帝城的地牢最深处,关押的都是最要紧且大逆不道的犯人。狱卒们将他们押解到这里,未防他们出逃,都会用烧红的铁钉贯穿他们的四肢,然后绑上铁链加固。如此,犯人不死便在剧痛中挣扎,自然是逃不了了。
她被关在此处,已经数日,流出的血也已干涸。我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