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嫔眼见事情没有转寰的余地,倒也懂事不再吵闹。她即刻离去,萧琰伸手扶起我和陈玉华,道:“朕已经给了李贵人一个教训,来日她若没有错处,你们也不要再为难她了。”
我欠身道:“臣妾平白无故,岂会为难李贵人。难道皇上觉得今日是臣妾故意刁难么?”
萧琰无语,末了只说了句“皇后照拂六宫辛苦”,便也离开。
陈玉华略有不安,对我说道:“皇后,你今日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了。皇上一贯喜欢柔顺的女子,你这样强势,恐失圣心。”
我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回屋坐下,道:“退避三舍又如何,他也从不曾把我放在心上。况且你今日的心境与我一般无二,你细想便是。”
陈玉华一怔,然后温和笑道:“你果真与他……”
她顾忌人多口杂,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轻不重捏了她一下,她便会意。
自打回宫之后,人人提起魏瑾都会让我心惊胆战。他们当中不知多少人,企图从这里打开缺口,将我从云端一把扯下。纵然是春雨,也没有再提起过有关魏瑾的一个字。她不问也不说,乖巧地把自己伪装成最初的那个普通宫女。只是偶尔,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叹息和哀怨,让我记得在千里之外,有一个被我辜负的男子。
他什么都知道,却配合着佯作去大辽接回了孩子,云淡风轻地送来回来。那仿佛,我真的同他没有什么。
已经数月,我不曾见过他了。
若早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其实我宁愿当初把心事深埋心底,无情无义地离开。世上没有什么比即将得到,却又失之交臂更遗憾的。
李贵人回去之后,果然安静了不少。宫中其他妃嫔或有挑衅之心的,也被小李嫔的死吓破了胆,不敢再出头。偶尔有人私下议论陈玉华的眼睛,但凡有人举报又属实,我皆一一重罚。不过半个月,宫中的景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日给太后请安,太后淡淡说道:“皇后这次回来,似乎与以往不一样了。”
我安静地端着药碗,吹了吹气,轻轻道:“臣妾何曾改变,变得是环境。”
太后叹道:“郭氏深得恩宠,却无驭下之能。她收服不了宫中人心,只能任由李氏姐妹在宫中放肆。”她侧首看向我,“难怪兜兜转转,还是你陪在皇帝身边,哀家当初的眼光没错。”
我温和一笑,银匙搅动着汤药,嗅着那股熟悉的气味,道:“母后,该喝药了。”
给太后服侍了汤药,我走出她的寝殿。门外的小公公见我出来,连忙走过来扶我下阶。这小公公便是那一日首先站出对小李嫔施刑的人,叫金仁,如今我已把他提拔成我身边的统领太监。我曾问他:“小李嫔深得恩宠,本宫无宠且甫回宫中无甚威信,你为何肯执行本宫的命令?”
他答道:“奴才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自然唯娘娘之命是从,别的并非奴才该考量的。”
我嗤地一笑,漫不经心道:“本宫喜欢实诚的人,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你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本宫的问题。”
他闻言,想了一会说道:“奴才从前在京城宫中伺候,深知娘娘盛宠十年,绝非没有分寸偏好逞强之人。奴才相信娘娘定有后招,可化险为夷。所以愿意拿命赌一次,在宫中搏一个前程。”
我满意,手中的羽扇敲了敲他的脊骨,道:“本宫喜欢你这样的实诚人,但是为人实诚要紧,忠心也要紧。”
金仁闻言,当即道:“奴才明白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从今往后,奴才必以娘娘的荣辱为自己的荣辱,不敢有负娘娘提携之恩。”
冬日来临时,各方休兵。楚王仍然割据京城及荆州一带,父亲统帅江南兵马与益州互为犄角。哥哥和魏瑾在西北,亦钳制着楚王。陈玉华的父亲平阿侯在今秋平定了勾族之乱后,亦将矛头对向楚王。
四方围困,但是互通消息却难。楚王被夹击在中间,劫持信使已是家常便饭。况且萧琰并非善于用兵之人,这样有利的情况在他手里,也慢慢变成了僵持之势。我自然不着急,这样的局态恰恰也是我想要的。太快结束这场战争,自然难以凸显定国公府、平阿侯府和近襄侯府的功勋。何况各自罢兵,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未尝不好。
许是知道我不情愿,萧琰很少召我侍寝,但是他于国于家的不少决断,却离不了我的消息和分析。朝中起先有不少议论,然而顾忌哥哥和父亲在外统兵,我在后宫又雷厉风行,这样的议论,到底不是主流。
太后的病愈来愈沉重,来年春天的春风一吹,她便彻底病入膏肓。萧琰为此日夜忧心,懋妃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然曾说太后年事已高,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萧琰听后勃然大怒,褫夺懋妃的封号,降为容华,禁足在宫中。
随即,萧琰借机向我提起李贵人禁足良久,且禁足期间规行矩步,想要免了她的禁足。我想了想,道:“二月二龙抬头是好日子,那日赦免李贵人,才显得恩典有度。”
萧琰一算日子,还有半月,也就同意了。我抿着茶,静静的没说话。
懋妃梁氏,与我关系尚可,从来无冤无仇。她被降位那天我恰好经过她宫中,见她哭得可怜便进去坐了坐。她膝下育有皇子,本是万千骄矜,如今却颓废地有如废妃。
见我走来,梁容华连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大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自打我发落了小李嫔,又禁足了李贵人,宫中妃嫔无不惧怕于我。我裙裾划过她面前,在院子中捡了个石凳坐下,道:“咱们原是旧相识,你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梁容华起身,扶了扶自己散乱的鬓发和衣饰,道,“臣妾衣衫不整,实在是失仪了。”
我微微一笑,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知道失仪就还算有救,你入宫也六七年了,且育有皇五子,身份与旁人不同。就算被皇上斥责,也该更加谨慎小心,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梁容华眼眶一红,道:“臣妾若是自己不当心也就罢了,偏偏是被贱人蒙蔽。”
我听得有异,忖了忖说道:“听说皇五子过生辰,李贵人绣了一件极好的披风给他。本宫的孩子们见了也都眼热,所以今日本宫来瞧瞧,到底是什么披风这么稀罕。”
她一愣,继而明白过来,道:“那披风在屋子里,请娘娘移驾。”
白帝城的初春有些浮,屋子里焚着香,竟觉得闷热。我回头对众人说:“屋中狭小又太热,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
众人依命,不敢有违。
梁容华陪着我去拿了披风,我接在手里看了两眼,道:“这回纹绣的极好,瞧着峰回路转,大有看头。”
梁容华咬了咬牙,恨声道:“是啊,臣妾一时不查,竟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她转脸看向我,恳切道,“娘娘不知道,自李氏姐妹承宠以来,宫中妃嫔多有废黜。郭氏从前在宫中多得圣心,然而李氏姐妹承宠几个月,郭氏便已经不大被皇上看重,可见她们姐妹绝非善类。”
我不动声色,只问道:“本宫与李贵人不熟,本宫只是好奇,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昏花来?”
梁容华神色一黯,道:“臣妾愚昧,昨日午后在花园里散步,听到李贵人的侍婢在议论,说李贵人曾用相同的话劝慰皇上,皇上听了之后,忧心稍解。所以,臣妾才一时糊涂胡说八道。”她说完后又猛然跪下,拉住我的裙角求道,“娘娘,臣妾真的是无心之失,求娘娘庇佑。”
我笑得幽魅清冷,涂着上好丹寇的指甲在她黑亮光滑如绸缎一般的青丝上抚过。我道:“你是不是胡说八道,自己心里最清楚,是不是?”
梁容华颤了一颤,我笑道:“郭氏给了你多少好处,你竟然敢在太后的汤药里面掺入假药材,导致太后一日病似一日。”
梁容华连忙辩驳,道:“皇后娘娘在说什么,臣妾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抿嘴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本宫记得你出身甚高,是冀州刺史家的小姐。胞兄不喜读书偏好做生意,所以借着关系做了个皇商。可是后来因为置办假药材被奚宫局查实,皇上大怒之下连你家老爷子也斥责了。”
她脸上勉强的笑已然挂不住了,满脸写着惊恐。我道:“否则以你的出身,自可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室夫人,根本不用进宫选秀,委屈地做个妃妾。”
一般而言入宫为妃途径有二,一是名门闺秀或公侯千金,直接赐予高位宣召入宫。二是广选,也便是选秀,挑出来的秀女按照皇帝的喜好赐予位份。相对而言,不及第一种方式入宫的妃嫔尊贵。
梁月宁入宫那会,宫中情势已然大变,后宫妃嫔从三四个人发展到十余人,太后不会再费心费力,为萧琰精心挑选妃嫔。本朝刺史虽非高官,却是朝中极有分量的阁老级别人物。论起出身,她绝不逊色于孙仪蓝和陈玉华。但入宫之初只封了个贵人,连封号也无。
她们这样的小姐,便多半不愿受这个委屈。选秀时自可使出些手段,轻易便可落选。譬如郭伯媛,高阳侯是有心让她落选的。可惜她自己执念太深,终究还是如愿以偿地入宫为妃了。
梁容华听我说的笃定,吓得已是魂飞魄散,抖如筛糠。我叹道:“你竟然这般糊涂,想要谋害当朝太后。你可知道本宫若是将此事告诉皇上,你就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
梁容华哆哆嗦嗦,吐字也不清,费力说道:“娘娘恕罪,臣、臣妾不敢了。只是郭氏在世时,给了臣妾许多银子,臣妾一时糊涂,才、才……”
我闻言不觉失笑:“许多银子?你好歹也是刺史府的小姐,自小金尊玉贵富贵乡中长大,眼皮子居然这样浅,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再说她能给你多少银子,五万两还是十万两,你竟赔上一家人的性命,跟她赌命么?”
梁容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我的大腿道:“娘娘臣妾错了,可是臣妾要为皇儿的来日打算啊。再过几年他就要上书房了,没钱打点师傅,谁肯好好教他?而且当时郭氏保证,说宫中有其他人恨极了太后,早用此法对付太后已久。就算来日被发现,也可推到那人身上,与我们无关啊。”
我冷笑地更厉害,幸亏除掉了郭伯媛,否则来日太后去世,她再拿此来做文章,我整个周家都恐不保。
在天下未曾动乱之前,我钦定了药商专向奚宫局供药。因为就几味药是假,且也并非全假,而是良莠混杂以上佳为主,所以即使是御医,不十分留意也不会发现。
直到天下大乱,萧琰带着众人逃出京城,药商一家在逃亡途中被杀,这才断了假药的路子。然而我此次回宫服侍太后进药时,却觉得那药气与从前一模一样。
我并非御医,虽然怀疑却不敢确定,故令春雨细细查访。过了三个月,春雨回报说太后常用的几味补气的药材,存在细微的优劣偏差。
那时我才恍然明了,在这宫中还有别人意图在太后的药中做手脚。而宫中恨极太后又有胆量和手段做这种事的,也只有郭伯媛。稍微留意了宫中妃嫔动向,确定是她指使有门路的梁容华所为,实非难事。
“娘娘,娘娘您不会是去要告诉太后和皇上吧。”梁容华吓得几乎要虚脱,整个人瘫软在了我脚边。
我叹了口气,问:“你弄进来的假药,大概还有多少分量?”
梁容华额上汗珠密布,微微低头掐指运算,便滑落下来一串。她道:“大概还有半年的量。”
“半年!”我惊愕,他们一次性往宫中流入这么多,实在够大胆。
梁容华已无力哭泣,我低头一忖又问她:“太后若将这半年的量服下,可还有生还的可能?”
梁容华嘴角抽搐,大量的虚汗冒出体外,濡湿了她的衣衫。虽然殿中有些热,她的头顶,已经渐渐生出了水汽,可见是何等恐惧。她一边抖一边说:“恐怕没有了,兄长告诉臣妾,就是这两三个月,太后恐怕就……”
我心中痛快,十年,太后终于要死了!
“娘娘……”梁容华抬头看向我,眼神平静的有如死水,“救救我的孩子……”
我轻拍她的肩,却不易在碰到她肩头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不住的痉挛。
“本宫无能为力,你只能自救了。”我道。
梁容华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我一骇,连忙俯下身子查看她,却见她趁我不注意,拿了自己的金簪自尽。
“容华!”我大惊失色。
屋外的宫女听到我惊呼,连忙一窝蜂冲出来,见梁容华倒在血泊之中个个花容失色。
梁容华带入宫的陪嫁哭喊着扑了过去,连声询问怎么回事。又顾不得规矩,急的质问我是不是我要杀她家小姐。
我不屑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冷冷地望着梁容华。梁容华在那婢女怀中瑟缩,撞上了我的眼神,又是一抖。继而,她拽着婢女的手用力说道:“不是皇后娘娘……是我自己糊涂诅咒太后,该死……求皇上皇后,不要迁怒孩子……”
说完了这话,她便再也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