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着意劝他成亲,却也不想他这样拖着,便道:“哥哥若是有心成家,便即刻请两位叔叔上心,求觅京中好女儿。若是没心,也要让妹妹知道。这样敷衍,岂非叫我们一干人着急?”
哥哥见我有些急了,方才收起了玩笑神色,肃容道:“皇后娘娘圣明,微臣此生无意于妻室,娘娘以后不必费心了。汉朝霍去病有云,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可见大丈夫应该胸怀天下,而非沉溺于温柔乡中不能自拔。而今虽然天下太平,但朝堂无一日安宁,臣愿以一己之身,换取皇上江山安稳,百姓安居。”
我哑然,已经深深明白哥哥的意思。他以为方由已死,便也打算终身不娶终生怀念着她。突然的,我艳羡起方由来,她能得哥哥如此爱重,是我一辈子不敢奢求的情谊。
“即如此,暂且不提吧。待来日有合适人选,若哥哥喜欢,我们再谈。”我想了想,给他们留了两分余地。
而哥哥却执意拒绝,道:“娘娘无需再议,微臣已经拿定主意了。周家虽然子嗣不多,但爹爹膝下并非只有臣一个男丁,自有弟弟为周家开枝散叶。”
话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回到宫中,方由却不在殿里伺候。一直到了晚上掌灯时分,方由才出现在我内殿。
“今儿程选侍胎动不适,皇上去探望留宿,晚上你陪本宫睡吧。”我道。
方由默默颔首,恍若心不在焉。
我轻叹一口气,见众人已经退下,别无旁人,方拉着她低声道:“我今天见到了哥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方由默然,半晌才闷闷道:“他还好么?”
我定了定,指甲挂着桌上的漆,犹豫片刻对她说道:“人看起来还精神,只是心死了。我问他回京要不要寻个妻室,他却要效仿霍去病,你说他好不好呢?”
方由吃了一惊,我深深叹息:“哥哥是要为你守着,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
方由讷讷沉默,眼睛放空看着地面,一时间空气中连呼吸声都不闻。
末了,她细不可闻一叹,道:“他这又是何苦,我都已经死了,守着也没用。”
我亦是头痛,道:“他自己觉得有用就会拼命去做,只是他拿定主意不要紧,家中叔叔婶婶们催起来也要人命。他们一旦发现哥哥那里说不懂,只怕就要找到我这里来了。”
方由道:“那娘娘便择一家不辱没他的豪门闺秀,赐婚吧。”
我怔了怔,想不到方由能痛快至此。而这份潇洒,又该是多少心酸累积而成的呢?
“姐姐,若是来日我下一道旨让哥哥娶了旁人,你可会怪我?”
方由轻轻摇头,勉强一笑:“自然不会。暄儿,若真有那一日,我会祝福他,也会感激你,你做了我无法为他做的事。”
“可是哥哥只怕不会从命,即使从命也会恨我一生,”我眼眸一亮,几分意味一转而过,“方姐姐,来日你扳倒太后,得偿所愿,我想办法让你们成亲,可好?”
自上林苑回来,我愕然察觉萧琰已经等我良久了,连忙上前问安:“皇上金安,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萧琰笑吟吟看着我,携了我的手捡地方坐下,道:“原本应该在清阳宫看折子的,只是今日有件大喜事,折子就搁到夜里再批吧。”
我见他心情极佳,也不愿刻意劝他勤勉扫兴,便笑着问道:“皇上既然来了臣妾这里,可是要与臣妾分享么?臣妾洗耳恭听。”
他含笑点点我的鼻尖,亲昵道:“就数你机灵了。你有孕这些日子,一直也没有家里人相陪。恰巧荆州那边安定,朕就召你哥哥周晔回京了。此刻他人就在宫中,你换过衣服,同朕去与他絮絮。”
萧琰的话音未落,一侧正上茶的方由却没端稳托盘,两杯茶猛地摔在地上。
“你做什么!”萧琰吓了一跳,立即站了起来,凝眉怒视方由。
方由无知无觉,愣愣地看着萧琰,喃喃问了一句:“他回来了?”
我心咯噔一下,连忙含笑拉过萧琰,屈膝赔礼道:“臣妾调教宫里人无妨,致使皇上受惊,还请皇上恕罪。不知皇上可曾受伤?”
说罢,我使个眼色给柔嘉。她会意,连忙也上前赔罪,道:“皇上娘娘恕罪,采燕这丫头原是府里伺候夫人的。她向来笨手笨脚,但是夫人宽和,从来不曾介意。入宫后奴婢们也知道她粗苯,所以以前不敢让她近前伺候皇上和娘娘,今儿还是第一遭让她试试,却不想就出了岔子。”
萧琰听闻是我母亲以前的丫头,怒气略略平复了些,轻轻一瞥方由道:“罢了罢了,朕不怪你们。只是这丫头却是够笨的,以后不许她伺候娘娘和太子,只许她做些粗重活计,知道了么?”
柔嘉连连答应,方由此刻也回过神来,立即跪下请罪:“皇上恕罪,奴婢方才实在紧张,以后不敢了。”
萧琰不耐烦挥挥手,方由佯作如获大赦一般低头退下,柔嘉柔仪当即上前接手,收拾了杯盏残骸又重新上了两杯茶。
我见有惊无险,也收了心思陪萧琰说话。听闻哥哥来了,我整个人喜不自胜。一年前父亲辞官,萧琰本欲召哥哥还朝,奈何荆州几部突有异动,所以哥哥随军前去视察安抚。而今荆州局势稳定,哥哥还朝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未想到这么早。
中午萧琰在清阳宫设下宴席,为哥哥接风洗尘,而我自然前去作陪。特意地,我带了已经一岁的昭靖去见他,他是我儿子的亲舅舅。
当日出走边关的他其实只是不及二十岁的少年,而我是闺中他年幼的妹妹。现在他是饱经风沙洗礼的将军,我却是皇宫深院中已为人母的皇后。
白驹过隙六七载,各自境遇已不同。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他毕恭毕敬磕了一个头,我眼角便立即湿润。
“快起来吧,皇后日日盼着你早早归京,你们兄妹只怕不少话要说,何必总守着这些虚礼。”萧琰拍拍哥哥的肩头,含笑道。
哥哥顺势起身,脸上仍是一派恭敬谦虚神色,道:“臣不敢逾矩。”
及至他起身抬头,我才真正瞧见他现在的样子。这么多年不见,他与我记忆中有了很大差别。皮肤黝黑,白滑尽失,眼角坚毅,不复温润。甚至身板都是朗朗而硬,豪放风采尽现。
“哥哥……”对视片刻,我最终只轻轻唤他。
他含笑,略略点头打量我两眼,道:“娘娘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