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私奔

才子佳人,始终只存在于话本里。

“求求你们,买了奴去吧,我什么都会做,洗衣做饭、针线女红”

这一路上,不乏这类自卖自身的女儿家,可如今是什么个情形,多张嘴就要多费粮食,粮食是比银钱更硬的事物,多出一点,就可能是一条命,人命不值钱,别人的人命更不值钱。

“就你这身子骨,做得什么活,还要吃嚼,养上几年才能生育,不划算哩。”

那女孩许是急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口音也从官话,变成了家乡话:“我还小,吃不了多少,只要帮着葬了我娘,便随你去,求求你”

谢秋芸突然站定了脚,拉了拉侍女的手臂:“去将她买下,就说她娘,我们来安葬。”

侍女有些猝不及防,脱口问了一句:“谁呀?”

“就是一口吴兴话的那个。”谢秋芸很想抻开面纱看上一眼,却又不忍心。

很快,侍女就将没有将自己卖出去的那个女孩带了过来,她没有开口,侍女就将对方的情况问了个清楚。

果然,女孩是湖州人,也就是独松关下的那个安吉州,元人进犯浙西时先是随家人逃到了京师,紧接着又随逃难人群一路来到了广东路,先是父亲死于路上,到了这里,母亲又病逝了,她不得不自卖自身,安葬母亲只是其一,找个人家依附才是主要的。

否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无依无靠,最后是个什么下场,还用得着说吗?

“族中无人么?”

女孩的声音纤细温柔,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嚅音:“都留在本地,只有家父,不愿意为元人效命,这才带着家人逃出来。”

一直只听没有说话的谢秋芸突然开口问道:“令尊可是讳申?令堂可是姓周?”

女孩大吃一惊,忍不住抬头看着这个救下自己的女子:“你认得我?”

“那便不会错了,七年前,西湖之侧,家姊出阁之前曾办过一场诗会,你母亲当时带你来的,一首‘秋兴’闻名遐尔,管氏道升,我说得可对?”

“你你是谢府小娘子?”

“如假包换。”

谢秋芸将面纱抻开一个角,给她看了一眼,便迅速地放下来,只一眼,管道升便知道了对方没有说谎,七年的变化虽大,模样还是大致上对得上的,绝望之下乍见故人,辛苦撑起的心防立刻被打破,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带我去见令堂。”

谢秋芸同时也看到了她的模样,难怪人家不肯买,同样的是十多岁的小女孩,自己的侍女比她足足大了一圈,面黄肌瘦,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买去了说不定还要治病,谁会弄这么个累赘。

管道升擦了一把脸,紧紧拉着她的衣角,好像一放开,就再也抓不住似的。

张炎没想到会在广州城下,遇到这个差点就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

对此,他不是没有憧憬过,公府家的千金,又是炙手可热的圣人亲族,其人性情如何,会不会骄纵得难以挟制?毕竟谁也不愿意,有个家世显赫的悍妻管着,影响了平日里的呼朋唤友,风流快活。

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地就停下来了,原因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大父战死在独松关下,朝廷急着迁都,连一道封赠和恩荫的诏令都没有发出,原本就中落的家世,没了支撑的人,哪还有什么指望?

他的父亲和他一样,自幼钟鸣鼎食,富贵乡里泡大的,终日里只会诗歌唱吟,交结的也都是清淡文人,缓急之间,连个大主意都拿不出,办完了大父的丧仪,便一病不起,可那时候,临安城里人心惶惶,人人都在各寻出路,他们又能往哪里去?

等到父亲的病稍霁,做为唯一还算健康的男丁,他只能担负起撑起一个家的重任,几千里路走下来,风花雪月化成了满目风尘,填词赋诗的手,也推起了牛车,担起了行李,就连为人处事,都变得圆滑了许多,这是一路碰钉子碰出来的。

灾难,永远是磨炼人最好的环境。

谢秋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帷帽后头的男子在她的眼里,有些虚幻,不过比起婢女们的形容,已经具体了不少。

这个男子,比她稍高一点,有些削瘦,面白无须,或许是精心修饰过,那双眼睛,亮得直透人心,奇怪得是,自己并没有心跳如撞,也许她只是想要看一看,曾经以为是一生的良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这个传闻中京师有名的风流才子,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没有局促,也没有躲闪,只是尽量站直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骄傲的人哪。

“我姓谢,家中行二,族中行八。”

“张炎,字叔夏,二娘子,有礼了。”

张炎执手作礼,谢秋芸没有动作,她现在没有时间与他在这里瞎客套,因为或许下一刻,自家的人就会找来了,她必须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马上就要知道。

“你知道我是谁,那我问你,若是”话到嘴边,才觉得出口有多难,她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不显得那么突兀。

“有什么话,请说。”此时此刻,张炎不认为两人还有什么可谈的,也许人家是不忿,可最终决定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各自的家长,他只希望,能尽快了结了这些事情。

“若是我让你带我走,你意如何?”

张炎陡然间被惊到了,他能想到各种可能性,包括骂上自己一顿,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雏儿,家世才名,在京师也是数得着的,否则又怎么可能被谢府瞧上,流连红绡之所的时候,哭着喊着要跟他,哪怕做个外室的也为数不少,可那些都是红牌小姐。

哪比得上眼前之人,抛去圣人这一层不说,也是正牌子执政相公的嫡女,选进宫里都是正位的份,现在居然肯和自己私奔?

奔则为妾!这是社会的铁律。

妾又是什么,前朝的苏轼大才子,曾经用侍妾换一匹马,那位侍妾还怀着身孕!

张炎再也无法淡定起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如果是几个月前,他说不定就真得携美出游,为了自家名声,圣人也好,谢府也好,只会为他们遮掩,将事情做实,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父亲卧病在床,府里全靠他跑前跑后,只求一块安稳之所,什么都不管跟她走?这些人怎么办,再说了,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到哪里?

看着眼前俏生生的人儿,面上的薄纱被风吹起,勾勒出一个柔和的曲线,张炎敢肯定,帷帽后的那张脸,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当是如花似玉,这样的一个美人,亲口许以终身,有哪个男人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