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年少轻狂,立下些许功绩,或许会得意忘形也是有的,官场上讲究的是和光同尘,他那个样子,仗着圣人的恩宠,胆大妄为,竟然连府治都弃了,老臣以为,不若召回朝中,严加管束,以免闹出更大的乱子,有违圣人爱重之心。”
这是以退为进?谢氏以为自己听懂了,虽然叶梦鼎话里话外全都是论罪的架式,可实际上,还是一个从轻发落的意思,刘禹的叙位已经到了从三品,入朝为官,至少也是个实职侍郎,在如今的局势下,丢城弃地真不是什么大事,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指望人人都与城偕亡,那不现实,那么问题来了,谢氏很想知道,把刘禹弄进朝中,他打算怎么个安排?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此子虽然自幼丧亲,遇见你这位老岳丈,还是有幸的,只是不知,回朝之后,他该当何任?”
“恩擢皆出自上,非臣下可以置喙。”叶梦鼎说完这句场面话,拱拱手:“先帝大行已一年有余,山陵安好?可命一重臣过问,老臣在此举荐一人。”
山陵使?谢氏一下子茫然了,要说这个差遣不重要?正如对方所言,非重臣才能担任,可要说它有多重要,却又不尽然,大多数时候,则是属于老臣的专利,要是叶梦鼎自请,那还差不多,可这话里分明就是为别人求。
“刘子青年方弱冠,恐怕不合适吧。”
“圣人明鉴,臣想举荐的是观文殿大学士、金紫光禄大夫、浙西路臣、判临安府吴彦恺!”叶梦鼎正色答道。
谢氏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到现在还不明白这只老狐狸打算干什么,那她这么多年辉煌无比的宫斗生涯就算白过了。
以吴坚为山陵使祭扫先帝陵寝,是一项莫大的荣誉,而把刘禹调回京,让他出知临安府,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毕竟他曾有过大功,哪怕功过相抵不升不贬,坐上那个位子也没有疑义的。
可问题是,吴坚凭什么要给刘禹让位?谢氏狐疑地盯着叶梦鼎的脸,只看到了一脸的坦然,她很想问上一句,你们是私底下做了某种交易么,还是他欠你一个情要还?
“老臣斗胆,在此卖个关子,一切明日就会见分晓,出任山陵使,吴彦恺只有满心欢喜的。”
这个老东西,谢氏不禁暗自腹诽了一句,她最烦人家说半截话,若是个普通臣子,哪怕如陈宜中那般位极人臣,也会毫不客气地质问回去,可是对上叶梦鼎那双老而弥坚的眼睛,不知怎地,本能地就选择了相信。
“夜深了,老臣叨扰圣人过久,不胜惶恐,乞请恕罪。”
这就打算告辞了,谢氏满腹疑问地将他送出大殿,出门的时候,叶梦鼎还不忘劝了一句:“外头风大,圣人留步吧,老臣走了。”
眼见着那个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阶下,谢氏转身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和两旁影影绰绰的宫人内侍,猛然省觉,叶梦鼎今天夜里所有的话,都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宋一代,宫禁之严,远远比不上后世的明清,这故然和官家有意展示亲民之举有关系,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政事堂位于禁中,南渡之前,那些史上留名的贤相就不只一次深夜敲开过宫墙的大门,官家若是成了年,还要衣冠肃整地从龙床上爬起来,若是只有太后柄政,就连稍许嫌隙都顾不得了,还惶论其他?
谢氏便是这样子挣扎着爬了起来,随侍的女官自知劝不住,言语之间已经带上了哽咽:“深宵春寒,圣人好歹多加件衣裳,太医再三叮嘱过了,不可再受凉了,万一有个好歹,奴等万死莫赎。”
“叶少保归朝,老身这病就好了一大半,他七十有六,尚且不辞辛劳,连一个晚上都没歇,漏夜求见,可知事情紧要,你这厮,不好好侍侯更衣,只管饶舌做什么?”
对于叶梦鼎的回京,谢氏没有任何意外之喜,盖因从他们一行人渡过大江到达平江府的那一刻,就有快马沿途传信,等到了临安城,皇城司属下的耳目更是一刻不停地向宫里回报着行程,何时进的门,从哪里过,到了哪里,呆了多久,谢氏都一清二楚,唯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连一个晚上都没等,就径直入了宫。
想到这一层,她的心里不由得一动:“城中有事发生么?”
女官不防她突然问到这个,微微一怔:“半个时辰前,枢府属吏持诸相公签发的公文,出了余杭门。”
不能怪她记性太好,整个晚上就这么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那些尽职尽责的耳目们当然也不会放过,只是她认为这种事情还达不到惊动圣人安歇的地步,故此才压了下来。
谢氏默然不语地任宫中侍女为自己穿上大装,心中却在暗暗揣测叶梦鼎的入宫,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她只是个听政的妇人,真正的军国大事,往往是政事堂自行决定之后,才会送到她的面前,用上一次玺,而往往这时候,事情已成定局,等于就是知会她一声罢了。
既然是枢府属吏,必然和军务有关,如今军情如火、处处告急,保不准又是哪里丢了,谢氏叹了一口气,扶着女官的手臂站了起来。
“老东西,大晚上的都不安生,你不睡,人家也不睡吗?”
慈云殿上,被明晃晃的烛光照得透亮,宽大的帷幕后头,宫人内侍排得整整齐齐,离着却有十余步远,这么做自然是为了避免私会之嫌,毕竟夜已经深了,宫里又尽是妇孺。
听到声音,原本端坐在锦垫上的叶梦鼎抬起头来,身着一袭及地朝服、头戴翟冠、手上柱着孤拐的谢氏被两个女宫扶持着,缓缓地走了进来。
“老臣无状,扰了圣人清休,罪莫大焉。”
他在垫子上伏下身去,谢氏使了个眼色,侍立一旁的黄内侍赶紧扶了一把。
“快八十的老臣,就别来这些虚礼了,去,给少保搬个墩子。”
等到黄内侍搬来一个圆圆的墩子,谢氏已经坐到了案前,为了便于说话,那个墩子便被放到了阶下,叶梦鼎心知此刻不是推脱的时候,再次谢过后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