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行宫

不过由于鞑子攻得过于凶猛,几乎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伤员的数量还是增加得很快,而慈恩局那一片地方又不大,便产生了一些问题,张士逊来找他,商量的也是这件事。

“如今城中伤者过万,慈恩局早已人满为患,放到别处又不方便照顾,还得增加人手,观察也知道,这城中最缺的就是人手,因此下官前来想同观察商议一下,寻个更好的法子。”

张士逊说得语焉不详,苗再成却听出了一些端倪,像这类后勤方面的事,他一早就全权委任给了前者,如果有什么决定也不必前来知会自己,既然来了那就肯定是为难之事。

“别兜圈子了,你想做什么,直说便是。”

“那下官就直言了,这么多的伤者,要统一安排,所须之处不小,遍观城中唯有一处合适,可这个主下官做不了,得总管你来决定。”

苗再成又不是傻子,把他的话细细一嚼,立马就品出了些味道,寻常百姓家能有多大?就是富户也不过几进而已,要说宽敞唯有官府的建筑,而这里头,一次性能容纳过万人的,只有一个地方。

“你是说行宫?”

张士逊无言地点点头,他能想到这上头,还是跟了刘禹的结果,早在第一次被围时,刘禹就打过行宫的主意,那一片建筑,占据了小半个城北,又是依山,地势很高,也不用担心矢石会飞过来,不过当时的主官汪立信,身上却缺了一个重要的职事行宫留后。

李庭芝不缺,同样,做为他任命的建康守将,除了权兵马司都总管,还有这个代表了帮官家看管宫院的活,哪怕一百五十多年以来,除了高庙外,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幸驾于此。

“下官知道观察在担心什么,这一次被围,非同寻常,李相在时就曾说过,要咱们做好一年甚至两年无解的准备,说句不中听的话,此时的江南,除了这建康府,还有哪里能经得起这样的围困,朝廷已经自顾不暇了,援军绝不可能从两浙而来。”

苗再成知道他说得没错,在来这建康府之前,李庭芝给他的书信就阐明了这一点,否则也不会同时送来了家眷,张士逊话中的意思很明显,守不守得住,朝廷都已经指望不上了,那还怕什么呢?

“知道了,本官会颁下谕令,你带人去收拾一下,官家仁慈,大水之时尚且开放宫闱供百姓逃生,何况是眼下,有什么罪责,本官来担便是。”

得到了确实的结果,张士逊便打算告辞了,没等他的话出口,突然从城外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号角声,这种声音城中的每个人都听得十分耳熟了,简直变成了敌我双方行动的信号。

号角声甫一响起,正在吃饭的守军们立刻停下了动作,他们有些人两三口将饭搠进嘴里,囫囵般地吞下肚,还有人下意识地将铁盔扣在了头上,结果热腾腾的汤汁便顺着两颊流到了脸上,不过此时却没有人笑话,所有的军士都无一例外拿起了刀枪,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城外,排列整齐的军阵如同一个个灰色的方块,在这些方块之间,各种攻城器械被人推着缓缓而行,苗再成的视线略过那些司空见惯的汉军步卒、高丽弓箭手、蒙古色目骑兵,停在了最后头的一排高大的木头架子上。

“来不及了,张通判,带上你的人在城角下暂避一时,等炮石稍停再离开。”

就在张士逊招呼他的人忙不迭地跑下城去,紧紧挨着城墙缩紧身体时,一阵刺耳的破空之声,响彻了建康城的上空,巨大的石块呼啸着落下,鞑子的新一轮攻势,开始了。

“快,把石头都挪开,堆在一块儿,别离得太远,一会儿都搬上墙,咱们也能用。”

“把那些箭矢拔出来,小心着点,别把箭杆给掰断了,城里头就缺这个,也别把箭羽弄伤了,仔细看看,伤了刃的都分出来,一会儿送到铁匠铺子去。”

“有弟兄受伤了,来个担架,赶紧着送到慈恩局去,路上小心点,别太颠。”

和三个月之前相比,此时的林东家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个谨小慎微的商户模样,不光是皮肤黑了许多,身上的衣衫也是灰一块白一块的,同他手下的那些民夫一样,捋着袖子、敞着怀、丝毫不顾形象地在瓦砾中扒拉着,或是跳着脚在人群中高喊着。

建康城在鞑子的五十万大军围攻之下,已经坚守了三个月,而留在城中的这些人,也没有了军士、百姓之分,所有的人都被组织起来,壮男自然是编入了军中,但凡有把子气力的,不分男女都编成了民夫,充任着各种后勤工作,林东家所领的这一队人就是其中之一。

得益于战前的准备充份,以及之前的那些条文,整个守御的过程显得有条不紊,如今城中的人口加一块儿也就十万人左右,少数是没有去处不得已留下的百姓,大部分则都出于自愿,因此在人心上就显得犹为团结,也省了官府多少事。

当主管大军粮袜的府中通判张士逊带着人将煮好的吃食送上来时,林东家那队人刚好把街道上的石块清理干净,原本平整的石板路被城外飞来的石弹砸得七零八落,现出了裸露在外的泥土,看到这种情形,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林管事,劳烦你的人辛苦一下,把这条路上再平整一番,雨季就要到了,到时一旦大雨一下,路上可就没法走了。”

“成,一会儿我就带人弄,不过张通判,鞑子天天这么打,弄好了也没用,他们的石弹打得太远了,一落下来,有如雷霆震怒,刚补好的路面一下子砸得全都是坑,不瞒你说,就这条路,某与这些人补了多少回,可哪一回撑过了三天?”

林东家的话与其说是牢骚,不如说是无奈,这些情况,张士逊何尝不知,否则他怎么会用辞那么谦躬,这些民夫虽然没有上城墙直面矢石,每日的辛劳却不逊于军士,当敌人的攻击间隙,军士们还能倚着城墙稍作歇息的时候,他们却要完成各项准备工作,搬送伤者、补充守具、以及清理障碍、回收箭矢等等。

到了危急的关头,他们一样要冒着敌人的箭矢往来于城楼之间,将一捆捆的箭支、一罐罐的火油、一根根的滚木、一颗颗的擂石送上去,甚至在需要的时候补上某段空隙,成为守兵中的一员,三个月以来,这样的情形也不在少数。

“是啊,他们的石弹打得太远了,还是那句话,战事一启,你们都要退至远处,有什么需要,城楼上会发出信号,那时才能出来,不必要的伤亡能免则免,慈恩局那边,郎中们已经忙不过来了。”想到这里,张士逊将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又说了一遍,现在身处重围之中,每个生命都是弥足珍贵的,只有活下来,才能守得住。

“通判放心,某会交待他们小心些。”林东家点点头,他的脑子活,做事没那么死板,因此才会被推举为一队之首,这个道理当然是心领神会,当下也不再废话,领着手下按照吩咐,开始平整路面,这种功夫是不能省的,再麻烦也得去做。

张士逊交待完事情,便拎着下摆拔脚上了城楼,说是城楼,其实只余了一个空荡荡的台子,原本那座威武雄壮的殿宇,被城外的投石机砸得摇摇晃晃,最后还是倒塌了。

台子后头的旗杆上,升起的是“钦州观察使、中卫大夫、权建康兵马司都总管”的帅旗,而这杆旗子的主人,此刻就在不远处,同一群手下商议着军机。

“北门攻得急,俺那三个指挥又多是新兵,一转眼的功夫就伤了不少,余下的立时就慌了,几个小子扔了弓箭拔腿就跑,若不是属下带着人拦住,砍了那几个人的脑袋,非出事不可。”一个军都指挥使急急地分辨,却被人给打断了。

“于是,你就把那三个指挥的人全都罚了军棍?”苗再成的声音隔着人群传到了张士逊的耳中,也让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我说徐二愣子,你可真是人如其名,新兵畏战,自古皆然,况且面对的又是虎狼之师,不说他们,本官第一次登城亦是两股战战。”

让张士逊有些惊异的是,在说话的同时,苗再成的眼神既没有看向那个都指,也没有瞧着城外,而是盯着面前的一面铜镜,镜子被他的亲兵双手持着,至于他本人,正拿着一把小刀,一茬一茬地刮着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