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修补

见陈宜中拍了板,家铉翁转头叫过一个直舍,命他将指令传下去,自然会有人写好诏书,依命而行,陈宜中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南边有没有消息?”

南边?两人一愣,如果说四川要归于西南,那这个南边就只可能是指广西。

“才过了一个月,只怕人还在路上吧。”留梦炎知道他心中所想:“不过自从烽火入京,随后的军报便只说了元人入寇邕州,打到哪里了,并无音讯,某料想,或许此刻与庐州一样顿于城下,也未可知。”

“当是如此。”家铉翁接下去说道:“邕州城坚,我军又有了准备,应该不会像十七年前那般为敌所乘,等刘子青到了任,广西的局势,只怕比别处还要理想一些。”

“喔,你如此看好他?”陈宜中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恩,就算不胜,也不至于大败。”

家铉翁坦然答道,他倒不是为别人说话,两人其实并无交情,不过一路看过来,客观上评介肯定会中肯一些。

“但愿如此吧。”陈宜中摆摆手将此事揭过,一切都要等到确切的消息传来,现在还为时过早。

“江州呢?”

他最关心的还是荆湖一线,那里的防御有多薄弱,从赵应定接任江州就可以看出,如果元人将两淮的兵马牵制住了,只怕到时候连援兵都抽不出来。

“前日的消息还是一应如常,对面的元人没有增加什么力量。”

“枢府去信督促一下,某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家铉翁一愣,去信很简单,能说什么呢?一应守备事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做为一线的守臣,人家肯定比千里之外的京师要紧张得多,拿不出任何实质的东西,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苏任忠就快返回了,各地的勤王兵马不拘如何,总会有一些,到时候再凑凑,未必不能”眼见有些尴尬,留梦炎接过话头,可是这里的人谁不知道,指望那些就和年初一样,最后到来的不过寥寥几支而已。

江州是第一道防线,一旦被突破,后面就是江东路,一直到建康城下,都不会再有什么阻碍,何况元人还未必一定会这么走,万一循别路的话呢?

“宁国府出缺,李祥甫有意将袁洪调任,奏书一早就上来了,刚才某突然一想,这未必不是个办法。”沉默了一会儿,留梦炎拍了拍桌子,突然说道。

“可是原任建康通判,之后积功升为太平州的那个袁洪?”陈宜中对此人还是有些印象的。

“正是,李祥甫的意思,太平州城小人寡不好守,不如将人迁到宁国府去,元人如果想要进逼京师,那里是绕不过去的。”

这的确是个办法,陈宜中一想就明白了,宁国府境内多山,元人的大军不好施展,比之别处更好守一些,袁洪经历过战事,也算知兵之人,有他在就能起到阻碍的作用,不像年初那样,早早地就降了敌人。

“如此甚好,就擢升此人太常少卿、知宁国府吧,今日便将任命加急送出,时不我待了啊。”

事关京师防卫,当然要特事特办了,不过留梦炎知道,李庭芝在上书的同时肯定已经着手进行了,无论朝廷会不会下正式任命,都不会影响他的计划,这完全就是出于直觉。

议到了这里,并没有结束,因为之前的那个问题还没有答案,聚集在安庆府境的那些军马,派出何人才可委任?

“某倒是有个人选,此人刚从荆湖回来,原本想着他多年出为边帅,可入枢府,不过现在看来,只怕还留不得。”见二位相公不说话,家铉翁从袖笼中摸出一份文书。

陈宜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他,朱禩孙,原本的京湖宣抚大使,先后参与了援川、援襄等战事。表现嘛,乏善可陈,胜绩不多,败绩不少,阳逻堡之战,夏贵是自己跑了,他是跟着也跑了,这样的人,能担负起统兵救援的重任吗?

只不过这人的资历倒是足够了,原本张世杰就在他的麾下,同夏贵旧部也有接触,一时间有些踌躇。

“若是泉州战事早日结束,朝廷就不至于无兵可用了。”留梦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悠悠说道。

陈宜中一听之下,眼睛突然一亮,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江南秋迟,十一月的临安府,立冬这个节气早已经过去,然而这座南华夏最为繁华的都市,依然笼罩在富有诗意的暮色当中,除了偶尔飘落的一片落叶,才会让这种美景,平添了一份萧瑟。

“走吧。”身着常服的右相留梦炎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斗蓬,踏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肩舆。

这种四人抬的坐辇有些像是后世的滑竿,就算是上坡下山都能平稳自如,何况是走在整齐的街道上。往日里,留梦炎会趁着这么会儿的功夫,闭上眼睛假寐片刻,等到了禁中,就更加有精神处理政务,然而这些日子,无论他怎么努力,心头总是纷纷扰扰,就连正常的睡眠都轻省了不少,平素保养得极好的容貌,更是多了些许憔悴之色,这便是所谓大权独揽的代价么?

他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呦喝声,看着薄纱帘外那些朦朦胧胧的街景闪过,京师的喧嚣一如往常,混然没有大难当头的紧迫,不禁陷入了沉思当中。

左相陈宜中因伤告病已经月余,这一个月,对于他来说,几乎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各地的战报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几乎没有一日安宁,由此而产生的流民、恩恤、安置、纷争、诉讼、推诿等等不一而足,饶是他殚精竭虑依然顾此失彼,应付不暇,短短的一个月下来,竟然已经生出了倦怠之意,这在之前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

可他心里清楚,这样的感觉都是真的,毕竟为相者,想要享受的是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在顶峰被人膜拜景仰的自矜,而不是面对破墙烂瓦、四面透风的屋子缝缝补补、抠抠索索,现在留梦炎所做的,偏偏就是这么个泥瓦匠,让他如何能得意地起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所有这一切的起因无非就是个‘钱’字,早已见了底的国库干净得连只仓鼠都不愿意呆,秋税还没有收上来就被瓜分殆尽,如今还不到十二月,而政事堂已经把主意打到了明年的夏税上,加征的念头一再被提及,可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否决掉。

田赋已经征无可征,再加就会激起民变,执政的哪个不是家有良田,对此自然是一清二楚,可是做为国家财政支柱的商税,最大宗的市舶司收入里,琼州还没有开埠,其今年的税入就已经被预支了,而各地的水关、厘所、城门乃至盐、茶等提举司哪怕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数目上同往年比没有变化,就意味着不管想什么法子,都不过是纸面上的一句空话。

往他们身上费脑子?那就是去动士绅们的口食,这个时候,与找死有什么区别?一想到这些破事,他的头就疼痛不已,如今自己当了家,才明白当年贾似道为何要行打算、公田等法,硬生生地将自己逼到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上,从而在败落之时,没有一个为他说话。

加税不得其法,又没有余钱可支,国家面临着这么大一场战事,这么一来,还有哪个会饿着肚子去同鞑子拼杀?不知不觉他的眉头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

“相公,到了。”

略略一低头,迈出肩舆的他已经恢复了大气、从容的面相,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自己的仪仗都到了政事堂的台阶下,里头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这种怠慢被他的心情放大了无数倍,面上已经明显地露出了不满之色。

“相公,那边。”还是随侍的家人知机,留梦炎顺着他的手指略略一看,就明白了事情的原由。

在离着不远的另一边,一顶相同制式的肩舆正在准备抬到别处,而那不用说,正是位居其上的左相陈宜中所乘之物,他居然来了?留梦炎赫然转头,重阶之上,倒是隐隐传来了人声。

“余者倒也罢了,这‘蓓蕾黄花当径开,朣胧佳月出云来。’一句却是何意,莫非是讥讽本相明堂高卧,坐看你等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有进门,陈宜中的声音就进入了耳中,留梦炎闻言一惊,不知道他这是向谁在质问。

“原本并无此意的,听你这一解释,某倒是觉着,此意尚好,诸公以为如何啊?”

一个略带蜀地口音的男子接话道,让他一下子就放心不少,迈入堂中,只见一群人正围坐在一起,当班直舍们站在外面,似乎在看着什么东西,而被他们簇拥在当中的,正是久未露面的陈宜中。

“依某看,此语未必上佳,倒是另有一句,恰如其份。”留梦炎含笑走过去,外面的直舍们一见到他,赶紧起身为他让开一条路。

陈宜中正对着大门口,一看到他的身影就从坐榻上下了地,而原本背对着的男子转过身,足足比旁人高出一头,正是新近以参知政事衔,为太皇太后亲点,升入政事堂的原浙西路臣、知临安府家铉翁。

“汉铺,连你也来取笑某。”

陈宜中快走了几步,当先迎了上来,后面跟着的家铉翁等堂中属吏,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场景,就好像是他才刚刚沐休而归一般。

“哪里。”留梦炎摇摇头:“不独某,诸位说说,是否如此?”

一个月的休养下来,对方的气色倒是显得很不错,脸上的那些痕迹,如果不是凑近了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来,然而以他的威势,天下又有几个人敢凑近了去瞧?

“那某倒想听听,你说的那话有何高明之处?”陈宜中摆摆手,将他让到了坐榻边上。

留梦炎一边解着颈下的带子,一边打量周围各色人等,不过以他的眼光,也看不出这是有意为之呢,还是凑巧如此,陈宜中此前不声不响地躺了那么久,谁都不知道他准备何时出府,到了后来,留梦炎差不多已经认为对方是有意将烂摊子扔给自己了,没想到他又来了。

“某想起则堂昔日有一句春题,虽不是十分应景,然放到此处,却是要恰当些。”将斗蓬取下来交给侍候的直舍,他同陈宜中一样摆腿上了坐榻,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吟道:“春光只在花梢里,更倩君诗为一催。”

陈宜中一听之下不禁愕然,原以为他只是接个话头,没想到这位居然真能点出题来,叹了口气说道:“好一个‘更倩君诗为一催’,则堂大才。”

倒是家铉翁连连摆手逊谢:“拙作而已,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