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惊梦(六)

这间屋子是王熵的居处,此时除了侍疾的王公子,还有外间等候的一大堆妾室和未成年的子女,奉了圣人口谕常驻府上的太医,正在炉间进行着最后的努力,尽管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什么来了?王公子诧异之下竖耳倾听,除了一些低低的耳语,时不时有些轻微的脚步,并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动静啊,他又回过头望了望榻上的父亲,王熵已经闭上了双眼,面色平静地积蓄着力量,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启禀平章、公子,留相公车驾已到府外,是不是”隔了一层帘子,府中的管事只能将声音放大一些,这样一来就显得很突兀,王公子惊讶地看了父亲一眼,只见王熵似有所觉得微微颌首。

“开中门,我亲自去迎。”王公子跳下地,急忙朝外走,刚刚掀起帘子走出内室,就看到一个穿着紫服的身影迎面而来。

留梦炎竟然一刻都不愿意等,他几乎是跟着回报的管事一同进的府,什么宰相气度都顾不得了,提着袍角看都不看外间的家眷,对于迎向他的王府公子也只是点点头,就擦着对方的身体进了里头,而此时那个管事的手还掀着帘子没有放下来。

“汉辅,何人到了?吕师孟?刘子青?”出人意料的是,看到他的那一刻,王熵竟然从靠在榻上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然后更是直接掀开被子坐了床边,如果不是留梦炎走得快,只怕他还要寻着木屐下地来。

“平章勿动。”留梦炎将他一把扶住,王熵坐下来,眼睛却盯着前者的脸,想要从中找出一点希望,可惜,他看到的只是留梦炎的苦笑。

“你的病”这句话一出口,王熵的心就凉了半截,如果是好消息,只怕留梦炎早就开口了,哪还顾得上问他的病情。

“平章莫急,容某细细说来,这次来的不是使团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元人派来问罪的使者。”留梦炎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一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轻轻说道。

王熵的心沉到了谷底,那些强自压抑的东西似乎都在体内跃跃欲试,他转过头看到留梦炎的袖笼里露出了一个书信的边角,便伸手指向了那里,手指哆嗦着,声音也变得沙哑无比。

“快,拿与我看。”留梦炎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才发现自己带的东西露了行迹,而原本他是不打算拿出来的。

文书不长,抬头是元人的荆湖行省右丞廉希贤,联名的是平章阿里海牙,两人在文书中向宋人施压,指责他们有意挑起边衅,这倒也没什么,重点则是关于使团的那一段,王熵看完之后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无比,手上的文书和他的手臂一块儿耷拉下来,飘到了地上。

“刘子青误国呀。”留梦炎正待要去捡那几张纸的时候,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头上响起,随即一阵饱含腥味的液体擦着他的耳边飞到了地上,将那几页纸染得通红,榻上的老人仰面倒下,一双眼睛犹自圆睁着,心有不甘地望着上空。

后世经常用这样的话评价两宋,“北宋无将,南宋无相”,实际上南渡之后相权要比之前更盛一筹,之所以很难做出成绩,还是由于格局太小。偏安一隅已属不易,一心北伐者哪个又有好下场?因此大部分时候,并不是能力的问题,能坐到臣子顶峰的人,必然也是人中之龙,否则早就倒在尸横遍野的宦海凶途上了。

陈宜中当然也不会例外,事情的结果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对策呢?依然是束手皆无,好不容易筹措的那点钱粮,能让苏刘义招到多少淮兵,都还是未知之数,至于沿边各地的防务,就只能靠那些守臣了。

其实类似的警报,枢府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几份,可是人都有个万一之想,哪怕现在已经料到了最坏的结果,在事实没有被确定下来,心里还是存着一份侥幸的,谁也不愿意像年初之时那样去面对一败之下举国慌乱的景象。

然而梦终归有醒来的那一天。

一直到九月份还剩下最后十日,京师便再也没有接到过使团中人返回,普通百姓也就罢了,谙熟内情的只要掐指那么一算,就会发现除了护卫的殿直,使团中目前还未归来的文官只余下了两个,恰恰就是正使刘禹和副使吕师孟。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地煎熬着,尤其是对那些心存幻想的人来说,没有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这个年代还不存在此类的乐观主义,随着大伙耐心的渐渐消失,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老平章王熵已经许久没有入值理事了。

“天是什么?”

王府后院的内室里,充满了各种药草的味道,香涩苦咸都有,他自己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若是旁人偶尔走进来,总会有一些不适应,哪怕这个人是床前侍疾的亲子。

“儿以为春夏秋冬,金木水火皆是天,天地依时而动,万物依时而行,故徽公有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

王公子一身家居常服,头上包了个布巾,形容有些憔悴,面上胡茬丛生,就连一向重视的容貌都顾不得了,此时若走出去让那些平素交好的同窗亲朋看了,只怕很难认得出这就是京师闻名的四公子之首。

却不知他本人此时心里也在叫着苦,偶尔劳作一下也就罢了,谁叫榻上这个老者是他的亲生父亲呢,此时的孝道虽然还没有达到之后几朝的那么严苛,但是对于士林而言,一点点的负面传闻都是足以致命的,影响的可不光是仕途前程,还有最现实的家族地位、财产分配。

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看到今天老父亲有了好转的迹象,人清醒了进食也较平时多了些,甚至还能倒卧在榻上与人交谈,谁知道这一开口,就是考较他的学问,如果不是平日里还算用功,功课并没有荒废多少,哑口无言或是答得不如意,又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来。

“能说成这样,也算你平时没有白认得几个字。”果然,王公子没有指望他的老父会有什么好的考语,在他听来,这种程度的挖苦已经是非常正面的评价了。

“理又是什么?”王熵面色不变地继续说道。

他当然不是突然来了兴致要去纠察儿子的课业,而是看到原本丰逸俊郎的儿子,行走床榻陋室之间,为他端水煎药,一时心生感触罢了。长这么大以来,除了厉言呵斥,两人几乎没有好好说过话,如今自知时日无多,王熵发觉自己已经不知道如何同儿子交流了,只能从学问上面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