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大汗再三吩咐的事情,王都知哪敢怠慢,一下了值就亲自走了一趟广惠司,好巧不巧的是,唯一一个还在当班的正是之前打过交道的关汉卿。本来王都知并不想找他去,因为此人的医术在一众太医中并不显,陛下的意思明显是要选个好的,可这个点了?王都知忧郁地看看天,他怕临时命人去找,会耽误了大汗的事。
那一日前来传话,其实他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深意,传闻这位关经历好酒、好赌、好曲,没准就是什么债主上门、红颜历劫之类的勾当,托他的是一惯得用的丁家,奉上的孝敬不少,他也就屈尊走上一趟,根本没想到此人和李总管的暴亡会有什么关系。
“关经历,只有你一人当值?”
“都知亲至,未能远迎,恕罪,今日轮到下官,原本还有胡院使同吴经历的,不过宫内有人来唤,说是哪位妃嫔身体抱恙,就在都知来之前不久,结果就剩了下官一人。”
关汉卿站起身,面露苦笑,这位王都知素不相识,居然亲自为他传话,偌大的人情也不知道如何回报,眼下一看就知道为了公事,他心中有些犯嘀咕,莫非是大汗要出诊?那他这医术就堪忧了。
“行了,就是你吧,奉大汗口谕,遣一医术高明者前往必阇赤长府上,为其诊治,他日前可能还未回来,你须得多呆上一夜,明日将结果报入宫来,大汗要听实话。”
“下官领旨,这就去。”
一听到是到臣子的府上去,关汉卿不由得松了口气,撒蛮总掌宫内宿卫,是大汗身边最得用之人,平时这种机会哪会轮得到他。没想到这样一来,王都知又卖了一个人情,他面带感激地拱手应下,随后便赶紧收拾行装,将各种需要的用具、药物等备齐,以防有不时之需。
王都知传过旨后就出了宫,同李总管一样,他也在城里置了一套宅子,不过地方同李总管那里隔得有些远,这也是二人不和之故,他可不想一出门就碰上不想见的人。
丁应文当然不属于此列,一直以来丁家就是他的钱袋子,去年的那档子事,让双方都倒了霉,虽然得到的孝敬并无短少,可他知道那是丁家节衣缩食才供上的,眼下几乎所有的铺子都为人所夺,人家也有一大家子人要供养,还能做到这个程度,他心里是很满意的。
“应文,你老实同咱家说说,那位关经历是否遇上难事了?咱家帮得上忙么。”
他的心情不错,居然一进门,就少有的主动揽事,这让等了他半天的丁应文都有些愣神,不是他的风格啊,赶紧起身迎了过去。
“多谢都知了,不过是些小事,劳动都知一回已经是不该,哪还能让你再操心呢。”
“行,你说没有就没有,要真的有什么事,咱家能办的只管开口。”
王都知看了一脸,不像是客气,这才笑笑将事情揭过去,丁应文虽然年纪不大,可这份眼力劲还是不错的,没有顺杆爬给他出难题。
“不瞒都知,眼下还真有件事要劳烦,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丁应文帮他取下外袍、冠带,等他坐到了上首,陪了一盏茶之后才小心地开了口,王都知的脸色不变,他知道此子前来肯定有事,就是在等这一刻。
“说来听听。”能让丁应文为难的不会是小事,他也不敢打什么保票。
“都知知道,丁家在城中的铺子尽为人所夺,虽然那个色目人已然身故,可铺子还是拿不回了,我等思来想去,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是否妥当,故此前来求都知一个示下。”
“嗯。”王都知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发出了一个自己在听的信号。
“听闻那个色目人之前就是做着西域的路子,如今他不在了,这条路子总得有人做,都知久在宫中,不知道咱们丁家有没有可能?”
丁应文的话让王都知心中一动,两人最大的对头分别倒下,他现在得了利,在宫中取代了李总管之前的地位,丁家却没有办法拿回之前的东西,因为对方是色目人。但正如丁应文所说的,商路是一日都不能废的,宫里多少人还指着西边的东西,近日就有许多人朝他抱怨,说送进来的东西短了许多,如今细想想,这还真是个法子。
“说说你的打算。”一旦有了兴趣,王都知也就不再装模作样,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向前,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态。
盐铁之利为国家专营,一直到后世都是如此,要打通西域的商路,这两样都是必不可少的硬通货,特别是对于现在的蒙古人来说,一个是必不可少的吃食,一个克敌制胜的武器,所以丁应文如果有意经营,就必须要迈过这个坎。
王都知一听就明白了,的确,眼下在大都城里,基本上已经无利可图,他也不可能撕破了脸去帮丁家挣地盘,另僻犀境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只是问题在于,丁家是汉人,要想拿到这个名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明白了,宫里头嘛,咱家会打听一二,此事能否做成,关键还在皇后那一头,之前你送了些东西,很得她的看重,倒不是无法可想,不过”王都知说到这里,语气停顿了下来,丁应文赶紧从袖笼中掏出一撂纸,递了过去。
“劳动都知受累了,这是一点小意思,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王都知心领神会地接过来,在心里估摸了一下,面上立时有了笑容,丁应文很了解他,这么说就肯定是有了办法,两人心照不宣地端起茶,结束了这个话题。
“脱不花,多谢你的慷慨。”
刘禹向这个蒙古人行了一个汉人的揖礼,人家付出的是近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值得他以礼相待。脱不花苦笑着回了一个屈身礼,如果失去这些忠心的手下,能够换来大汗想要的东西,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原本这一趟,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打算,否则他也不会答应迭刺忽失的要求,参与对马贼的攻击,人家和他可没有仇。
这个看似彬彬有礼的汉人委实年青了些,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容不得他不重视,同他所熟知的那些汉人不一样,此人对于黄金家族内部的纷争,知道的比他这个海都汗的心腹还要多,就连那些无比拗口的地理名字,都畅说如流,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在那里长大。
“脱不花,恕我直言,你们大汗选择的方向不对,西北有什么?人口不多,地域广阔,夺下来也守不住。北上吧,只有北上才有出路,那里是成吉思汗起家的地方,是忽必烈祖业所在,他丢不起,拿下了那里,就能切断漠北与大都的联系,才能得到东道诸宗王的响应。”
“你是说哈刺和林?”脱不花这些天除了散步,余下的时间都给了语言学习,他本来就有不俗的汉话底子,要纠正的不过是发音而已,而对于这种类似老外的汉语发音,刘禹在后世就听过无数回,基本上不存在沟通障碍,因此这一次,两人没有通过翻译,直接进行对话。
刘禹点点头,对于蒙古人来说,哈刺和林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地,就如同基督徒之于耶路撒冷,而这座大都城,不过是寄居在一群汉人当中罢了,有这种心思的可不只是海都之类的叛逆,就连忽必烈的宫廷中,有类似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撇开那些人口、部落之类的不谈,拥有了哈刺和林,海都就可以召开忽里台大会,明正言顺地选举蒙古大汗,在他的操纵下,结果还用说嘛?
“窝阔台的子孙,哪怕只是襁褓中的一块肉,都是大汗的天然继承者。”刘禹望着他很严肃地说道:“脱不花,我认为这句话既然出自伟大的成吉思汗之口,那就应该以法律的形式规定下去,黄金家族的每一个子孙都理应严格遵守,违逆的将被长生天唾弃,为全蒙古所有的子民不容。”
“关于这一点,我代表大宋坚决地支持海都汗的正义行为,反对一切篡夺正统的非法勾当。”刘禹的义正言辞让脱不花有些恍惚,似乎穿越到了某个言论自由的年代,再一次地被代表了。
“你不相信?正式介绍一下,本官为大宋朝廷所任命的全权大使,拥有与任何友好国家的缔约权,如果你想看诏书的原件,我可以让人马上去取来。”
这是刘禹第一次在他面前亮出身份,脱不花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的消息很滞后,根本不知道元人和宋人和谈的消息,这一回的信息量略有些大,他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
刘禹没有管他,自顾自拿出一张卷成了筒子的地图,这张地图要比之前所有的都要大得多,因为这是整个蒙古汗国的全图,包括了四大汗国和元人这时候的疆域,还有周边的邻国等情况,作为这时代非常有用的装b利器,再一次亮瞎了某个土鳖的眼。
“oh,y_god。”脱不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当然他用的不是英语,这只是刘禹的脑补。
“你们大概在这个位置。”刘禹指着阴山附近说道。
“如果海都汗有决心,翻越金山,广阔的蒙古草原就在他的马蹄之下了,这不比西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要强上百倍?”
为了让海都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刘禹也是拼了,他拼命地描述着美好的前景,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威胁蒙古故地才能让忽必烈不得不转向北边,因为那是他的祖地,丢不得的,这和西北地区有着本质的区别。
“恕我直言,这么做对你和南的大宋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们真的那么做了,你打算如何帮我们?”
冷静下来后,脱不花提出了很现实的问题,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刘禹这么卖力地推销大力丸,他在吃之前当然想要问个清楚。
不同于忽必烈一力南向,海都等人一直都对汉人的土地兴趣不大,既而根本就瞧不上汉人的那一套,更别说连汉人都看不上的南蛮了,当然这样的评价他是不会说出来的,至少眼前的这个南蛮给了他十分深刻的印象,或者说是教训。
“脱不花,请相信,我们和你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任何一种针对他们的行动都会帮到对方。在这样的前提下,大宋不希望海都和他的汗国消失,而相应地,若是大宋能帮他分担更多的压力,绝对是海都所希望看到的,我说得对吗?”
“没错,这正是我们需要的。”脱不花点点头。
不管心里怎么想,那个庞大的汉人国家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强悍,他们在蒙古人持续地攻击下,已经坚持了超过五十年,多次挫败敌人的进攻,取得了包括一位蒙古大汗在内的战绩,脱不花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刚才你也说了,你们正在和他们和谈。”
“对,这就说到重点了,重点就是,这个和谈的结果,是由我来控制的,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刘禹掀开了他的底牌,脱不花不由得张大了嘴,这个意思很明显了,他可以同元人签订合约,也可以将谈判僵持下去或者弄崩,一切都取决于他的意愿。
“可是”
“忽必烈为了征讨你们的叛乱,正在大举集结,在大都城周边就能看到,总数你可以自己去算,看看我有没有欺骗你。”刘禹不怕他去打听,因为现在双方表面上还在和谈,虽然知道这些兵马最后会去到哪里,但是明里元人是不会承认的。
脱不花相信刘禹不会骗他,因为这个骗局太容易拆穿了,再说了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容忍叛乱,出兵讨伐是很自然的事,他这一回来大都,也有奉命打探军情的任务在里头。
“请相信我,忽必烈这一次的决心很大,他不会只满足于将你们赶回去,按照我最近得到的消息,他所集结的兵力足以对付所有的敌人。而你们正是首当其冲,其次就是笃哇,搞不好他连钦察人的主意也会打,要知道一个统一而广阔的汗国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人一旦老了就会变得固执,所以我才会为你们担心。”
虽然是颠倒黑白的话,刘禹说起来却是诚挚无比,如果没有这样的厚脸皮,是无法在残酷的推销行业中生存下去的,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感动了,那付悲天悯人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