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软弱

“这袖子太硬,擦不利索。”

“嗯,啊。”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部分时候都是雉奴在说,他在听,当窗外的黑夜渐渐变白,第一缕晨曦透进来时,刘禹赫然发现,倚在他身边的女孩已经睡着了,手里撰着他的半拉官服袖子。

男式的发髻被布包着、一身红祅轻甲,大致上就是初见之时的那个样子,年龄只有自己的一半、身高才刚过自己的肩头,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最无力时候,将自己带出了梦境中的死亡,他至今仍然清晰地记着那些耳语。

“禹哥儿你莫怕。”

一个在后世都会称呼他大叔的女孩,握着他的手叫他莫怕,刘禹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能量,有些事情应该要了结了,“十年太久只争朝夕”,他不想再等,梦里的人也是一样,哪怕是一天。

大都城海子市附近的一处巷子,在夜色中显得十分低矮,与周围整齐划一的布局格格不入,就像一块豆腐被勺子挖去了一块,对于四下的百姓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传闻和恐怖的所在,哪怕是在白日都尽量会绕着走,更何况是在夜里。

“东家仔细些,跟着小的步子。”

巷子口出现了几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到处是倒塌的土块、瓦片、梁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路了,可是他们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虽然走得不快,但左拐右拐地并没有什么阻碍,更奇特的是有些人手中还提着挎篮。

“应该就是这里了。”

在一处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空地中,当先的一个老仆四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随后的几个人开始从带来的篮子中拿出一些东西,元宝、蜡烛、香火、纸串,竟然全都是拜祭用的事物,似乎是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任他们行事,眼神怔怔地看着当中的一株枯木,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东家,这四下里虽然没有巡兵,可咱们还是要小心些,万一给人看到也是了不得的事。依小的看,火就不必点了,尽尽心也就是了,东家动作快些,天要亮了。”

“嗯。”

听到老仆的话,男子才回过神来,他接过老仆手里的香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噌”得一下子点燃,火光霎时照亮了周围。老仆脸都白了,想要抢过来,却没敢动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自己同几个人散开几步,目光警惕着四周。

将香火插在长满野草的地上,男子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酒壶和盅子,盛满后却没有放到嘴边,而是慢慢地洒在了地上,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老仆有些着急,正想再去劝上一句,突然看到了十多条人影朝这边逼过来,没等他叫出口,就被一把长刀架在了脖子上,眼睛的余光里,其余几个人也是一样。

听到异动的男子拿着酒壶转过身,发现他的手下已经全数被人制住,那些人个个黑袄白缨,都是标准的汉军军士打扮,心下已知不妙。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动他,好像在等什么人,男子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直到一群人朝着这处走来,被他们拥在中间的是个年青的汉人,可是装束却与自己截然不同,随着来人的走近,男人的瞳孔陡然放大,嘴也不由得张开,就像是见了鬼一般!

“砰!”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地上响起,他手里的那个细瓷酒壶已经变得四分五裂,酒水四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冲天的火光中,刘禹能感受到那份令人窒息的灼热,一抹红色在他眼前舞动,看似很近却怎么也无法触及,他努力想看清,视线里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公子恕罪,奴来迟了,自罚一杯。”

“奴家会什么,一会公子自然知道。”

“大郎,若是此刻便死了,奴才不枉这一生。”

“奴唤作‘盼儿’。”

“大郎不来,奴绝不苟活。”

“奴先走一步了,君且记住,黄泉路上,切勿相忘。”

记忆像一幕幕的电影,逐格逐格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刘禹伸出手轻抚着这张魂系梦牵的脸,指尖的触感是那么真实,让他无法分清自己身处何地。

红衣轻转、舞步飞旋,大火及身的女子如同烈焰中跳跃的精灵,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而是带着一个明媚的笑容,就像初见时的那一刻,让他怦然心动。

“不要,不要去,啊。”刘禹的周身被火点燃,剧烈地疼痛让他无法起身,忍不住哼了出来,人也不由自主地蜷缩到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红影远去,泪水打湿了眼眶,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要死去了么?刘禹感觉自己快失去思考的力气了,意识一点点地远去,他甚至有些欣慰,就这么随她去吧,那样就没有痛感了。在失去知觉之前,他隐约觉得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雉奴冲进房间时,顺手带上了门,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禹哥儿的样子,两个守卫的禁军虽然有些奇怪,但是谁都没有出声,谁知道那个小姑奶奶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了。

“禹哥儿。”

雉奴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试着唤了两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她点燃了房中的烛台,这才看清楚屋中景象。只见刘禹整个人都滚到了地板上,眉头紧皱满头大汗,身体蜷作了一团,还在不住地颤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雉奴握住他的手,一股热感传来,她没有想那么多,只希望能让他好过一点。

“禹哥儿你莫怕,我在这里。”

俯身下去一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呼唤,刘禹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头慢慢地靠向了她,雉奴干脆坐到了地板上,倚在榻边,将刘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刘禹像个孩子一样地睡得很熟,缓缓地发出了鼾声,雉奴看着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发疼,她想起了鲁港初阵时,禹哥儿也有过不适的反应,似乎自那以后,就成了百姓口中传诵的少年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什么样的困难都不在话下,只有雉奴知道他心里有根刺,随时都有可能会刺痛他的心。

也只有在这一刻,雉奴才明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那种伤痛太过深刻,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为何会突然发作?雉奴心里猛地一惊,难道这城中就是姐姐的葬身之所?她无意识地抚着禹哥儿的头,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咱们这是在地府么?”不知过了多久,雉奴被一个声音惊醒,她抬起头,禹哥儿的脸近在咫尺,正用一种无比痛惜的眼神望着她,说完,便抬起了手轻轻地掠过她的鬓边、额头、脸颊、最后停在了嘴唇上,雉奴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神,一种莫名的酸楚凝聚在眼中,很不争气地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