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强巴一惊,道:“巴桑怎么了?
他出什么事了?”
敏敏喘息道:“巴桑大哥他跑了,我……我拦不住他!”
原来,巴桑醒转后,向敏敏问了情况,敏敏一五一十地说了,巴桑怒不可遏,冲出去就要找郭日拼命。
敏敏想阻止,可哪里拦得住,她赶紧来告诉卓木强巴。
虽说巴桑精通杀人之术,可是火器用光了的他们,要面对的是郭日严密的巡防部队,蚁多咬死象,就连亚拉法师在雀母也要步步小心,此番巴桑去找郭日,无异于送死。
以巴桑的速度,要追上他恐怕很难,而且,张立这边又该怎么办?
卓木强巴想做出决断,却觉得脑子一团糨糊,竟隐隐作痛。
正想着,巴桑却突然回来了,满脸满手都是血,双目赤红,被烛火映得狰狞可怖,他沉声道:“有人在村口放鸟,被我撞见了,我杀了两个,有一个跑了,鸟也飞走了。”
安吉姆迪乌赶来道:“你们快走吧,如果郭日大人来了,谁也走不了,恐怕还要牵连整个共日拉村。”
卓木强巴又是一愣,吕竞男提醒他道:“是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郭日收到情报,一定会来围剿,是战是逃,必须有个明确的目标,除了岳阳,其余人的目光都盯着卓木强巴。
卓木强巴想起塔西法师的话来,终于下决心道:“各自收拾包袱,天亮前离开这里!”
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众人从张立躺的床前绕了一周,各自低声或在心里与张立说了几句,然后纷纷出门而去。
卓木强巴是最后一个,他对岳阳道:“岳阳,我们要走了。”
岳阳仍用那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卓木强巴,咧嘴笑道:“强巴少爷,他还没死,还有气呢。”
卓木强巴不敢正视岳阳的目光,缓缓走到门口,道:“我会帮你收拾好包袱的。”
突然听得岳阳在身后一声大喊:“强巴少爷,不要放弃张立啊!”
卓木强巴顿觉心脏一阵缩紧,喉头一咸,他强压下去,憋住呼吸,忍着没有回头,那股怨气渐渐蓄积在手臂,猛地一拳击在墙上,整栋石屋微微一颤。
当大家收拾好包袱,回到这个房间时,岳阳仍不肯放弃,他依然专注地数着:“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呵……呼……呵……呼……一、二、三、四……”
吕竞男正准备上前阻止岳阳,忽然感觉到门口传来一阵轻盈的风,微香荡漾在风中,像暖水一样,将每颗冰凉的心都包裹起来,回头,就看到了玛吉。
玛吉一身淡雅素装,长发披肩,赤足而行,不苟言笑。
众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玛吉不再是人间的精灵,而是天上的女神,身上沐浴着一层乳白色的光明,神圣而不可侵犯,他们都不自觉地让出道来。
玛吉来到岳阳旁边,只一眼,就让岳阳停了下来,她淡淡道:“把他给我吧。”
岳阳惶急道:“阿米,阿米,你看,你看,他还有呼吸,你让我再试试,他能醒转过来的。”
玛吉的眼中蕴藏着平宁,岳阳却愈发心慌起来,玛吉重复了一遍:“把他给我吧。”
语调轻轻的,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岳阳没有作答,玛吉伸出双手,将张立从床上抱了起来,一转身,身子一沉,险些跪倒在地,但她咬着牙,还是抱稳了张立,吃力地向门外挪去。
岳阳呆呆地看着玛吉:她伸出手来,她抱走了张立,她转身,她移步,她向门口而去,身影越来越远……他仿佛被定住了,不眨眼,不呼吸,就那么傻傻地站着。
吕竞男走上前去,摸摸岳阳的头,道:“岳阳,你已经尽力了。”
岳阳才如梦初醒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扑进吕竞男的怀里,像个孩子般哭道:“教官,不是说好了同生共死吗,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为什么呀……”
吕竞男紧紧抱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孩子,第一次,眼角淌下一道泪痕,巴桑也微微别过头去。
薄暮黎明,共日拉村仍被一团夜色笼罩,那两处熊熊的篝火如天兆警示世人般,疯狂地跳跃着。
卓木强巴、亚拉法师、吕竞男、敏敏、岳阳、巴桑,六人一字排开,背着沉重的背包,看着那燃烧得猎猎作响的火焰,默默凝视。
我们要走了,张立……
我们要走了,塔西法师……
我们定会找到帕巴拉神庙的,带着你们的祝福……
塔西法师所在的小屋已经彻底被火焰吞没,被安吉姆大迪乌关照过不要出门的共日拉村民们,都在各自的门后、窗后看着,打量着,就像这群人第一次来到这个小村庄时一样。
大鼎下火舌吞吐不定,那氤氲的蒸汽笼罩在大锅之上,仿佛还能听到汩汩的沸响,玛吉横抱着张立,一步一步迈上台阶去,那瘦小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在缭绕的雾气中,玛吉轻轻褪去张立和自己身上的外物,回归到人类降生于世最原始的形态,如初生之婴儿,她赤裸的胴体若隐若现,双眼平视前方,嘴里大声地念着:“我!玛吉阿米,是张立的妻子!张立,是我唯一的丈夫!我爱他,尊重他,服从他,视他为我生命之全部!如今天降吉祥,我丈夫回魂中阴,我愿追随于他,望诸神垂怜,令我夫妻二人灵魂合一,永世不分!”
说完,玛吉抱着张立跃向大鼎,哗啦一声,荡起大片水花,水幕烟雾中,隐约透出象牙般白皙的肌肤,她是如此圣洁,令人不敢直视,心生愧疚。
玛吉站在鼎中,只露出肩、头,鼎下烈火熊熊,水汽升腾越来越浓,置身滚烫的水中,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张立似乎横躺在水面,玛吉就像为婴儿洗浴的母亲,用那慈爱的、温馨的目光,默默凝望,注视她爱人的面孔,注视她爱人的肌肤……
早在玛吉站在大鼎边缘,横抱起张立时,众人就已不忍心再看,都慢慢转过了头。
伴随阿米大声的誓言,他们挪动脚步,向远离村庄的方向走去,只听得身后“哗啦”一声,所有人都像被子弹击中一般,战栗了一下,他们没有回头,他们不敢回头……咬着牙,噙着泪,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他们也就没能看到,那滚水中“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一双赤红的眼睛忽然睁开,“是光啊……”
当飞鸟将信息传达到郭日手中时,已近午时。
“哐当”一声脆响,送信的士兵心中一惊,只见郭日双手死死捏着纸条,不住颤抖。
士兵万分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令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雀母王变成这样。
“马上准备十匹快马……算了!我自己去!”
郭日像一阵风冲了出去,士兵还愣在那里,看着地上的茶盏发呆。
“不……不好啦……”护卫队的一名士兵大声惊呼起来,“王……王直接朝鲁莫人的森林中穿了过去!”
“铁骑队!快,跟上……”护卫队长马上道:“保护王!”
“能追上吗?
王将最好的马匹全带走了!”
“追不上也要追!”
“阿米举火,欲同镬。”
字字如染血,在郭日的眼前不断被放大。
“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等我来!”
策马狂奔的郭日,被森林枝叶挂得伤痕累累的郭日,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感:“阿米,你这个傻瓜,你怎么这么傻!这些外来人,都是骗子,不值得你为他们而死啊!”
“我将你送到共日拉村,希望你能平静地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没有奢望会再遇到你……天可怜见,我竟然能与你重逢……阿米,你可知道我心中对你的思念?
你早已占据了我的全部……不要死……不管怎样,我都原谅你……”
“三年了,我一直在默默忍受着,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怕任何风声走漏,被对手知道,我不能让你卷入权力争斗的漩涡。
我一直派人保护着你,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暗中,默默地守护着你……”
“十年了……打从分别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一夜不梦见你……当我因饥饿在荒野咀嚼草根时,当我因伤痛无法入睡时,当我因疾病被扔进死人堆里时……只要想起你的脸,想起你的笑容,我就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呃,阿米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呢,我必须活着……你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马蹄声过,碎泥四溅……
当郭日冲进共日拉村时,十几匹战马已经被他放光了,唯有他身下的坐骑,和他一样浑身浴血。
这个血人跳下马来,战马长嘶一声,瘫倒在地,血人拔腿直奔村口,很难相信那样的身体,竟然有那样的速度。
远远地,就看到了熊熊火光,在昏黄的夜色中格外耀眼,一股灼热的气浪四下播散开去,大锅前只坐着一个人。
也不管那人是谁,郭日一声炸喝,用手指道:“熄灭它!”
安吉姆迪乌听得一声咆哮,心头一惊,只见暮色中,仿佛有一头负伤的野兽冲了过来,近了,才看清竟是一个浑身带血的人,一看那身高和体形,安吉姆迪乌倍感震惊!从这里赶往雀母,飞鸟也要大半天工夫,若是骑马赶来,没有一整天几乎不可能抵达,这……这雀母王,难道是飞过来的吗?
来不及细想,郭日念青已经冲到了大锅之前,嘴里叫着:“熄灭它!熄灭它……”一看四周没有什么灭火的工具,他捡起一块大石头,朝火堆中砸去,火星四溅,险些烧着安吉姆迪乌的须发和衣袍。
郭日并未停手,又将一块更大的石头双手举过头顶,朝大镬砸去,直砸得那镬“嗡嗡”直响,只得三五下,“咔”地一道裂纹,滚烫的沸水顺着裂口涌了出来,水浇在火上,“嗞嗞”直响,大量的白烟滚滚而起。
郭日闪避一旁,一条手臂却被沸水淋个正着,他仿若浑然不觉,扔掉石头,一把拎起惊魂未定的安吉姆迪乌,恶狠狠地道:“告诉我,什么事都没发生!告诉我!”
安吉姆迪乌悲悯地看着眼前的雀母王,垂下头去,道:“王,您……来迟了!”
“胡说!”
郭日暴吼一声,竟将身材高出自己许多的安吉姆迪乌举了起来,看那架势,像要将他扔进锅里。
但郭日稍一迟疑,将安吉姆迪乌狠狠掷在地上,手指着他道:“你骗我!”
那双眼睛,像要凸出眼眶来。
朝大镬迈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更大的嗓音道:“你骗我!”
说着,他径直朝大锅走去。
此时锅底火焰尚未完全熄灭,小股的火苗还在乱窜,但锅里的水已经流干,郭日二话不说,忽然用身体抱住了大鼎的一条腿,焦煳的肉味和青烟顿时弥漫开来。
安吉姆迪乌大呼道:“不要啊,王!”
郭日充耳不闻,他仿佛忘记了疼痛,那矮小的身体肌肉纠结,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呀……呀……”伴随着呼喝声,那口大锅竟然慢慢倾斜,郭日全身肌肉绷紧,改拔为抬,改抬为推,改推为顶,竟然将那口大锅给掀翻了。
“轰”的一声响,大锅在地上左右翻转几圈,缓缓停下,郭日战栗着走了两步,渐渐站稳,来到锅旁。
那锅里的东西炖煮了一整天,皮肉早化做一锅汤汁,随水流尽,如今在锅里翻来滚去的,只剩一堆白骨。
“不!”
郭日双膝一颤,撑跪在了锅沿处,“不!不!不!不……”他突然像发了狂一般,猛力地用额头去撞击铁锅。
安吉姆迪乌见状,赶紧爬起来去阻止郭日道:“别这样……王,别这样!”
郭日站了起来,只见他满脸是血,胸前至大腿一片焦黑,又有新的血污渗出,煞是吓人,他一指锅里那一堆白骨,道:“哪些是阿米的,给我分出来!”
“这……”安吉姆迪乌犯了难。
郭日露出一口红牙,撂下话道:“死了也不能让他们在一起,给我分!”
不容安吉姆迪乌分辩,又道:“你们这些迪乌,对人体骨骼是非常了解的!分不出来……我让你生不如死!”
他脱下自己破烂且满是血污的衣衫,仔细地铺在地上,让安吉姆迪乌把阿米的骨头放在里面。
安吉姆迪乌无法,只能一块一块地捡起来,嘴里念叨着:“这是阿米的……这是……张立的……”
郭日就守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眼见天马上就要黑了,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跑了过来,正是逃走的索朗,他扑将过来,跪倒在郭日面前,哭丧着脸道:“王,小的没用,没能阻止阿米……”
郭日盯着骨头道:“你去哪里了?”
索朗道:“我们给你传讯时,被那伙人发现了,他们红了眼,喀羌和达拖都被他们杀了,我……我……”
“所以你就跑了?”
郭日的声音冰冷。
“我有罪,小人我……小人我该死……我该死……”索朗在地上连连磕头。
“那你就死吧。”
郭日手臂一挥,鲜血横洒。
安吉姆迪乌惊愕地发现,索朗头颈间就像被利刃划过一般,平齐地裂开一道豁口,可是……可是王的手里,什么也没有啊!
刚一愣神,郭日眼睛横着扫了过来:“谁让你停下的?
继续分!”
安吉姆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将骨头分做两份。
郭日小心地双手捧起阿米的骨头,一脚将张立那堆骨头踢得四散,大步往村东去了。
安吉姆迪乌望着郭日远去的背影,捡起滚到他脚下的另一个有八九分像人的颅骨,摇头叹息道:“王,我并非有意要骗你,原谅我吧。”
说完,将颅骨抛至一旁,来到索朗尸体旁,安吉姆迪乌准备将他好生安葬,毕竟也是在共日拉村共同生活了数年的人啊。
郭日之死
郭日捧着遗骸,径直来到湖边芨芨草荡。
那时天将暗,圣域的蛇形天空扭曲着,闪耀着迷幻的色彩。
郭日解开包袱,取出那颗颅骨,深深亲吻,随后将颅骨的眼窝对着草荡的方向,柔情道:“阿米,还记得吗?
小时候,我在这里遇到你……”
唔,一个小女孩,她快死了吗?
“喂……喂……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个地方?
你会被毒虫咬伤的,你会被鲁莫人吃掉的。”
那小女孩睁开眼睛,那心伤的眼神,那无助的哀怨,霎时刺伤了小男孩的心。
“来,喝点水吧……”
“你叫什么名字?”
“阿米,玛吉阿米……”
“你爸爸妈妈呢?”
“啊,和我一样啊,爸爸妈妈都在战争中被杀死了吗……”
“阿米,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
不管前面有什么困难,不管这战争还要持续多久,我们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爸爸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们会保佑我们的。”
“阿米,我们要往东边去了,村子里的人都逃光了,雅加的军队随时会打到这里来的,你怕吗?”
“不怕,有哥哥在,就不怕。”
……
“呵呵……呵呵……哥哥啊!看,那是什么……”那是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声音,镌刻在郭日的记忆深处。
那时的草荡也如今天一般金黄绚烂,沉甸甸的颜色,草长莺飞的岁月。
每到黄昏之际,悄立于金色芦苇中的蟓蜒就开始发光,乳白色的光芒像珍珠般闪耀,用手轻轻一触,成片成片的蟓蜒飞起,像随风飘荡的雪花,撒下一串冰凌般清脆的声音。
“啊……好美啊!”
“那是雪精灵,它们在舞蹈。
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死去后,都会化做雪精灵,它们守护着、祝福着那些幸存下来的同伴。
妹妹,你知道吗,当雪精灵高飞起舞时,这一年,就一定有好收成哦。”
“嗯,知道了,哥哥。”
当蟓蜒交配时,那亘古不变的吟唱,是精灵之歌,听过的人永生难忘;是生命的赞礼,犹如沐浴着母亲怀抱的温暖。
当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牵着手,沐浴在雪精灵的舞蹈之中,那一刻,镌刻了永恒,他们手心里,握着自己的小小世界。
……
走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走在被铁蹄踏过的土地上,穿过死人堆,小男孩和小女孩就这样手牵着手,带着倔强的求生渴望,从一座无人的村庄,走到下一座无人的村庄。
“哥哥……”
“嗯……”
“为什么要打仗呢?”
“唔,不知道,那是大人们的事吧。
我记得爸爸说过,有人的地方,总是有争执,争执大了,就变成了战争。
嗯,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总会有战争的。”
“那……有没有没有战争的地方?
阿米不要战争,阿米讨厌战争……”
“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战争结束,给阿米一个没有战争的圣域……”
“好啊,哥哥,我们拉钩!”
……
郭日将颅骨紧抱在怀里,低声喃喃细语:“阿米,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努力地结束战争,只要我统一了圣域,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你不是也答应过我,只要我能让朗布和雅加没有战争,你就会等着我,做我的妻子吗?
你怎么就忘记了呢?”
郭日仰起头来,蛇形的天空还在挣扎着,不愿散去光明,天边一线血红,像残月,似弯眉,郭日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也和妹妹肩并着肩,一起看这最后的光芒。
“哥哥……”
“嗯……”
“为什么,圣域的天空是这样的呢?”
“因为有大山啊,山神念青唐古拉为了保护我们,将大山从两边向中间靠拢过来,这样,别人就找不到我们了。”
“为什么不让别人找到我们?”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外面的战争比我们这里还要多,我们的祖先为了躲避战争才来到这里的,只是如今……这里也变成这个样子了。”
“那么外面,还有战争吗?”
“谁知道呢,只是传说而已,究竟有没有外面,也不知道呢。”
“哥哥,哥哥,是不是翻过大山,就是外面了?”
“不,传说中,大山的外面,还是大山,它们全都很高,一直被白雪覆盖着,像莲花的花瓣一样,将我们层层包裹起来。
要翻越无数座大山,才能到外面,而下面,则是一片汪洋大海,无边无际,一直要走到海的尽头,才是外面。
我们居住的地方,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呢,又可以分做两个小层,一共是六重天。
最下面与海相接的地方,是饿鬼,上面一点是牲畜和野兽,中间的两层是我们人居住的地方,上面与雪山相接的地方是神住的地方。
向上走,没有神灵的指引和许可,根本找不到通往外面的路;如果向下,则会被饿鬼和野兽吃掉。
我们的祖先到这里,已经有数不清的年头了,却从来没有人走出去过。”
“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呢?”
“这个,应该也和我们这里差不多吧,有山有河,有天空,有大海……”
“真想去外面看看啊,说不定外面没有战争呢!”
“不可能。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
“妹妹,你要坚持住,前面有炊烟,一定有人的,我们约定好了,一起勇敢地活下去……”
“婆婆,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我给你磕头了……”“咚、咚、咚……”
“那小男孩是谁?”
“是喀卓瓦收养的小男孩,带着个妹妹,他妹妹快死啦,找喀卓瓦治病来的……那小女孩都病成那样,我看活不了多久了……”
“哦,这兵荒马乱的,喀卓瓦自己都没有吃的,还要养活两个小孩,恐怕都会饿死啊……”
“唉,谁说不是呢……”
……
“雅加的士兵杀过来啦,大家快逃命啊……”
“婆婆,你带着妹妹到右边的石林去躲躲吧,雅加的士兵骑马,他们会沿着大路追,那边没有野兽,这几天我都去探察过,比较安全。”
“孩子,那你呢?”
“我去引开雅加的士兵!婆婆,如果我没回来,那我恐怕就回不来了。
你告诉我妹妹,她哥哥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但是,总有一天,她哥哥会回来接她的,请你告诉她,哥哥会实现当初的约定的!”
“哎,孩子,你别……”
……
“我快要死了吗?
是谁的手,好温暖……”
“别乱动,好好躺着,我给你找些水来。”
“这声音,真是像仙女一样,难道是天上的仙女,来搭救我这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来,慢慢喝,别着急……”
“这个女孩是谁?
好亲切,那是妈妈才有的笑容……”
“小心点,把头靠在我的腿上,这样会好一些,对不起,你的左眼保不住了……”
“女孩,你为什么忧伤,你是在为我忧伤吗?
你是谁?”
“你……你是谁……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阿米,玛吉阿米。”
……
金色的芨芨草荡随风摇曳,如波浪般一浪接一浪掠过郭日的身体。
任由波浪穿过指间,郭日摩挲着颅骨,自语道:“那时候,我还有好多话未对你说,我一直以为……会有机会的……”随后,他弯下腰,附在颅骨耳边,如梦中千百次回忆过那般,轻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愿意嫁给我吗?”
骑在马上的人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
“嗯?”
“阿米,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你不仅救回了我的命,你也带走了我的心。
我以雀母未来的王权者起誓,我这辈子,会像守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守护着你,嫁给我吧,我能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你可以让这场战争停下来吗?”
“这个没有问题,我会结束这场战争……”
“你能让圣域恢复到传说中太阳王朝时的繁荣吗?”
“……我……”
“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等你能做到这些的时候,再来找我吧,如果那时候我还没有嫁人,我会考虑你的。”
“为了你,我会不顾一切地去做,等着我!”
马儿一阵风地去了,载走了满心欢愉,留下了迷茫的女子:“真的……能做到吗?”
她茫然摇了摇头……
“阿米,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点也没变啊,你那执著的梦想,哥哥帮你实现吧!”
……
一阵风拂过,郭日缩了缩肩,似乎感到冷,是啊,流了太多的血,那些焦痂一直在渗着黄水,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想起了第三层平台,那雪国,那严寒的封冻地带。
突然,他想到一个人的声音,看着自己怀中的颅骨,不由咧嘴惨笑:“师傅,这就是你说的,比生命还要贵重的东西吗?”
……
“小侏儒,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要找到出去的路,从上戈巴族人的领地里穿过去。”
“如果他们阻止你呢?”
“灭了他们!”
“呵呵呵……好,有志气。
小侏儒,我告诉你,这第三层平台根本就没有什么上戈巴族人……”
……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们通不过那些家伙守护的地方,而凭你们的力量,想消灭那些家伙,基本上……很难。
特别是现在,它们有了自己的王,就连我,也只能远远地躲着走。
你想要通过,再等一二十年,等它老死之后……唔,说不定又会有新的王产生,还是过不去啊!”
“郭日,就算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你也一定要找到出去的路吗?
那好,我可以传授你魔鬼的智慧,但首先,你得舍去作为人拥有的一切,你将失去比你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你舍得吗?”
“我无父无母,天地之间就只剩我一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师傅,请教我谋术,等我一统雅加、朗布,我一定率领大军,踏平这里,打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路来。”
“说不定到时……也好,呵呵呵……我们就先从人性说起吧……”
……
夜色浓了,如滴入水中的墨,正在逐渐侵蚀扩散着,风渐渐停了,金色的草荡安静下来,只是再没有了起舞的蟓蜒和那精灵般的声音。
郭日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小声地在水边自言自语,时而大笑,时而落泪,“你让我成为雀母的王,我就去做雀母的王;你想结束战争,我就为你一统圣域,将战争终结在我手中;你想要离开这里,我会带领圣域的全部士兵,为你杀出一条血路……你怎么这么傻,不肯再等等我……我就快做到了……只要是为了妹妹你,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可是没有你,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了你,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郭日的咆哮如裂雷般自黑暗中迸发,在空寂无人的草荡回响。
当草荡最后一抹金色也渐渐退去,郭日毅然起身,小心地捧起那包骨骸,一步一步,向着水中央趟去,温柔冰沁的水像情人的手,没过他的脚背,没过他的双膝,没过他的腰际,没过他的肩头,没过……他的头顶,一串气泡自水中吐出,郭日和那包骨骸,再也没有出来。
圣域的夜终被黑暗吞没,四周死寂,万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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