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7 章 自闭IF-Ⅸ

这是苏舟吗?

这样小声的、虚弱的、哀求的口吻,是他的粥粥吗?

有面目可憎的蛀虫攀爬上了陈清凡的心脏,胸口的阵痛感让他恍惚,让他晕眩,像是他的心脏失去了重量,被活生生地啃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一块又一块的肉。

他什么时候听到过苏舟以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过话,他如何能不答应。

他答应了。

陈清凡让医护人员离开,让苏舟的好友们全部离开,让中国队的休息室完全清场这不算难,人们本来也是都聚集在了颁奖台的外围;他也不忘给雷蒙发个消息今年的巡回总决赛,举办地是法国巴黎让雷蒙不用从解说室里赶过来。

漫长而狭窄的走廊里,苏舟的一条胳膊搭在陈清凡的脖颈上。一路上,陈清凡架着苏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苏舟的变化:从几乎还是苏舟自己在走,看起来像是真的没事,到逐渐将他的大部分的力气都交付在了自己的身上当陈清凡走到了中国队的休息室时,几乎就真的是他在拖着苏舟走了。

开门,用脚关门,落锁。

几乎是门关的一瞬间,苏舟就再也无力支撑,双腿发软,立马跪在了地上。

“你到底怎么搞的?!!”

陈清凡快疯了,他近乎是在压抑着咆哮,早已接近极限的理智正在疯狂的摇摇欲坠。

“不用医生?!”

眼中有着血丝,陈清凡的眼里满是他跪倒在地的外甥:“这就是你说的不用医生?!去你妈的不用医生!”

陈清凡接着转身按上门把,就准备把医生再喊回来,他们还在走廊里没走远。

“小……小点声,”胸口的衣服被抓紧成一团,苏舟坐在地上,高高地仰起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断断续续地说,“隔音没那么好……别让外面听……听到……”

捏住门把的手背有青筋凸出,陈清凡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现在的苏舟给吓死了、吓疯了,看看他的外甥、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手下的第一球员他现在是一副什么状态?他看起来就像是胸口与喉咙之间被硬生生的切断了,他呼吸不上来,他呼吸不到空气,他的脸色本是惨白,现在却呈现出了不正常的红,他的胸口和指尖都在颤抖着,他的表情很痛苦,不断下流的汗像是倾盆落下的雨,像是正在打着一场局势艰难而无望的比赛。

陈清凡快疯了,隔音?隔音?还在乎隔音?

“你还在乎隔音?在乎不让别人听到?!”

即使陈清凡也快失控大吼,却仍是下意识地听从了苏舟的“请求”,将他的声音压下,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情况,苏舟“请求”他,他就必须要听?

陈清凡不打算听了,他现在真的怕出人命,他刚才也是糊涂了,跑到走廊里喊人算什么,他离开了苏舟怎么办?直接在门口一边喊人一边打电话才是,每一站的比赛、无论是什么性质的比赛,在到达的第一天,主办方就会将联络册交给参赛的各个国家队的每一个人。

陈清凡摸上口袋,发抖着拿出手机,他刚刚切换到了通讯录的页面,衣袖却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头,当然是苏舟。

“不、不用……”他的外甥紧闭着眼,脸上满是冷汗,几乎快要说不出话,“塑……塑料袋……我的柜子……拿……拿给我……”

塑料袋?陈清凡当然不会气疯了地再去和苏舟对话、质问他为什么要塑料袋,塑料袋?可以,他当然可以拿,但是他可以同时去做好几件事情。

于是苏舟看到陈清凡一边继续按着手机,一边往柜子那边走……

不,不行…!

苏舟的指尖有些乏力,他快使不上力气,他努力地抓紧了胸口,按压着他的胸腔,终于让出口的声音变大了一些。

“别……舅……别打电话…!”

近乎破音的声音,完全换了一种声线,苏舟的每一次发声,都是从完全堵住的喉咙里往外挤字。

他还在努力。

“我……不…不是第一次了!舅……经验……我有!没事…!真的!塑料袋……我………可以!给…我!我……!”

苏舟破音的断续声,像是割在陈清凡腿上的刀,那艰难挤出的字,就像是从陈清凡的身上掉落的肉。

不是第一次。

我有经验。

休息室里的地,这么平稳的地,这么短的距离,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却硬生生地在平底上绊了一跤,整个人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陈清凡觉得他的大脑快要无法处理这些接收来的文字了,他没有回头去看苏舟,他深吸了一口气,两步跑到了柜子前,在苏舟的包里一翻,在最上面,就看到了一个体积不大的塑料袋。

哈!陈清凡都快被气笑了,不是第一次了、放在最上面那苏舟这是第几次?那他这个舅舅算什么?那他这个教练算什么?

失职,何等的失职!

陈清凡深深吸气,两步跑回墙边,将塑料袋递给了苏舟。

他看到苏舟把塑料袋撑开,然后把塑料袋套到了头上,塑料的薄膜像是不可突破的隔阂,无能为力的局外感让陈清凡颓丧地失去了五感。

不,陈清凡,你要睁开眼,瞪大你的眼,哪怕你的眼睛干涩到流泪了,你也必须瞪大眼。

陈清凡看到,他的外甥站了起来,不再坐在地上,而是紧靠着墙壁,他站得笔直,依旧在高高地仰起头,身体与墙壁之间几乎不留下一丝缝隙;在闭塞的塑料袋里,他的外甥在反复地、大力的呼吸,与刚才一直在“用力呼吸”与“憋着不喘气”中反复挣扎不同,他的外甥在塑料袋里大口吸气、又大口呼气;每当袋子里的氧气逐渐殆尽、已经完全呼吸不上来时,他便把头从袋子里抽出来,在外界,他稍稍吸一口气,然后闭着眼感受一下,像是觉得还是不行,便再把头探到袋子里重复继续……

如此,反复了三次,每次大概耗时四十余秒,当苏舟再一次把头从袋子里抽出来时,他终于停止了这样的动作。

他闭着眼,紧紧贴在墙上,试探着、安静地、浅浅地呼吸了几下。

一次、两次、三次……

半响,苏舟睁开了眼,他的眼中没有星星,透着的只有疲惫,他的瞳孔仍然有些涣散,但是这不妨碍他熟练地把内壁完全湿润的塑料袋蜷成一团,粗鲁地塞进了口袋……

苏舟盯着地面,他不想抬头,大理石的白色地板有着吸引他的魔力,可是,他又不可能永远都不抬头。

半响,他终于掀开了眼皮,他的面前,他的舅舅,他的教练,他最亲爱的人之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怎么搞的。”陈清凡问,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他的手始终落在手机屏幕上,最初,当苏舟刚刚把头伸进塑料袋里时,他还是抱着如果不能立刻起效、就马上打电话叫人的念头,但是,在发现苏舟试了一次大概四十秒就见效后,陈清凡就维持着这幅被完全冻住的表情,不顾眼睛的酸涩,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他的外甥。

在苏舟第二次将头伸进塑料袋里时,陈清凡才移开了凝固住的视线,他低头解锁了手机,然后开始了搜索。

什么病是套上塑料袋呼吸就能好的

陈清凡并不抱什么希望,他也只是病乱投医,对苏舟这种可怕状态的一无所知,让他感到恐惧颓丧而又无力,他本以为这种无厘头的问题不会有任何回答,结果却发现答案来的太过容易。

这是过度通气。

体内的二氧化碳多过氧气,引起的机体呼吸性碱中毒。

陈清凡近乎不敢相信,答案的到手原来就这么的轻易?

陈清凡的手在抖,顺着这个答案,他继续在百度里搜索,无比刺耳的背景音,是自家外甥在塑料袋里大口喘息的呼吸声。

然后,他又看到。

过度呼吸症候群。

过度换气症候群。

病因

急性焦虑。

……急性焦虑。

这种看起来完全是心因性的病因,让本来担心苏舟是否是身体出了问题的舅舅有了刹那的茫然。

急性焦虑……怎么可能呢?苏舟怎么会急性焦虑呢?还是在刚才………那是在颁奖的时候啊,那是他又捧回一尊金杯、一枚奖牌的时候啊,他怎么可能会急性焦虑呢?

而且……

他的外甥,坐在地上,艰难地抓紧胸口,破音地、努力地、竭尽全力地对他说

不是第一次了!舅……经验……我有!没事…!真的!

……不是第一次了。

我有经验。

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了。

……

………

苏舟从塑料袋里出来了。

他的外甥将塑料袋捏成了一团。

他的外甥低着头不说话。

而当他的外甥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完全不受控制的、足以杀死他的后怕,终于后知后觉地降临到陈清凡的身边,它们汹涌澎湃,厚重难挡,将他淹没,把他吞噬,堵塞住他的口鼻,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陈清凡大脑发晕,膝盖发软,他一个踉跄,便身姿不稳,难堪地倒在了地上。

这次受惊的成了苏舟。

“舅舅!”

他失声惊叫,立马上前,半蹲在陈清凡的身边。

他正要扶住陈清凡,却反而被陈清凡一把抓住了肩。

陈清凡抬起头,棕黑色的眼睛里,有液体积攒。

“粥粥……”他忽然抱紧了他的外甥,陈清凡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却又捕捉不到任何事情,这样的一无所知与在他脑中尖叫的“这不是第一次了”让他几欲发疯,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碎裂成字,哽咽而不成声。

“对不起……”

陈清凡哽咽道。

“对不起,粥粥,是我忽略你了……告诉舅舅好不好,你到底怎么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在为什么而焦虑?你隐瞒了多久,你痛苦了多久,你难过了多久……”

陈清凡紧紧抱住了苏舟,苏舟感到,自己的脖颈有液体流过。

苏舟听到陈清凡在说,用着一种请求、乃至是哀求的口吻,就像是不久前的他,语无伦次,失措无助。

“求求你了,粥粥,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舅舅好不好……”

苏舟跪在原地,膝盖下的大理石地板冰凉,由脖颈滚落至衣襟里的泪水冰凉,只有抱住他的这个怀抱,身前人的体温,滚烫到能把他烧死,要把他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