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溪走后,杨顺暗祷世子浴佛节那日入宫不要碰见沈惟钦——那日非但女眷会入宫,官家子弟也会入宫共与佛事。
他已然发现,世子每回见着沈惟钦,都没有好脸色。
忽忽几日过去。
这日一早,泰兴公主领着高瑜携礼登门。
陆听溪打从回来那日起,就在琢磨如何出门给谢思言送画,但叶氏这几日看她看得紧,按着她定让她将先前欠下的绣活做完,说不能为着读书练画就把女红丢下。
陆听溪怀疑等她去找谢思言,他已经做完课业交上去了。
好容易做完了女红,抽空在书房规整要给谢思言送去的书画,又被陆听芝等人不由分说拉到了花厅见客。
才到门口,就听得泰兴公主的笑声:“太夫人谬赞,小女拙作,让太夫人见笑了。”
丫鬟打起帘栊,陆听溪甫一入内,就瞧见高瑜的丫鬟手中铺展着一轴金碧山水。
高瑜背对着她,笑道:“原还发愁只赠些金银珠玉未免显不出诚意来,后头得母亲提点才想起作画这一茬儿。这画虽是临的,但金碧山水画着费事,我又是临时赶工,万望太夫人莫嫌技拙。”
“今以这幅临摹之作抛砖引玉。”
高瑜吩咐丫鬟几句,不消片刻,呈上一幅精裱的横卷:“这是李昭道的真迹,李昭道的金碧山水存世稀少,我珍藏已久,今日献与太夫人。”
高瑜说话时笑容略微僵硬,目露不舍,被泰兴公主暗瞪一眼,才低了头退到一旁。
听见动静,高瑜转头瞧见陆听溪,精神一振,上前道:“素闻五姑娘亦画的一手妙笔丹青,不知五姑娘以为这幅李昭道的真迹如何?”以目光指向后头进呈上来的那幅精裱横轴,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仿佛但凡陆听溪说她这幅真迹半句不好,她就要跟她大辩三百回合。
陆听芝往那幅被高瑜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画卷上扫了眼,忽而瞠目,看看陆听溪,又看看那画,惊疑不定。
什么李昭道真迹,这画……不是淘淘画的吗?
“那玉璧是我自小不离身的物件,从前将成饿殍都没典了它,今日怕磕碰了,没带出来。我不知我的父母是谁,只觉这玉璧许是他们留与我的信物。我此番性命不保,只求姑娘留了那玉璧,如若有朝一日,他们来寻我,姑娘代我将玉璧归还与他们。那玉璧我从未露于人前,旁人不知是我的物件,若无人寻我,姑娘便自留了。玉璧可辟邪,愿姑娘永生安好。”
“姑娘莫让那玉璧显于人前,我身世不明,恐节外生枝。”
“沈安此生飘零,若无姑娘,早已殒命市井,如今为姑娘而死,是沈安之幸,姑娘切莫愧怍……”
……
沈安死前回光返照,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但话多重复,实则只是反复提起那枚玉璧,又再三嘱她不要生愧。
她当时本无暇想旁的,后头反被他说得越发愧怍。
沈安死得太过惨烈,那满目的鲜红,刺鼻的血腥,她至今想起,仍觉触目惊心。
沈安死后,她曾让父兄帮忙查过沈安的身世,但线索过少,一无所获。
想是因着当时父兄不在近前,沈安便将东西托付给了她。她后头将之交给母亲保管,前儿母亲给她送了些头面,她近来事忙,也没细看,许是丫鬟婆子们一时疏忽,将这玉璧也夹带来了。适才她发现时,暂将之存入柜中,只是半道被陆听芊瞧见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得送回母亲那里,嘱咐母亲莫让闲杂人等瞧见这玉璧。
从叶氏处回来,陆听溪转去给谢思言写信。
收到陆听溪的信时,谢思言正在看书。
他自小自律,十岁上头出了那件事后,更是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每晚看书到亥时正,用两刻钟盥洗沐浴,坐在榻上看书两刻钟,待头发晾干,再去就寝。
说是信,实则不过是一张字条。搁在平日,这寥寥几字,他一眼就扫完了,但陆听溪的这张字条,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半日。
小姑娘字写得当真光烫。
总算记住了他的交代,知道来找他。
孔纶所为自然不寻常,因为他并非当真要为陆家牵线保媒,更不是要救刘氏。无论是陆听怡的婚事还是刘氏的死活,孔纶都不关心。
他这样干,也不怕把自己绕进去。
谢思言冷笑,不枉他一早就给孔纶挖好了坑。
给陆听溪回了信,已近亥时正。平日里,无论看信还是写信,都是须臾之间的事,但对方换成陆听溪,他做事便慢了许多。
她的事,总是例外。
沈惟钦送来的见面礼极是丰厚,孟氏都怀疑这位小爷是不是嫌占地方,把提前为左家备好的聘礼都堆来陆家当了见面礼。
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否则需等三天,补足比例可立即阅读这罪名若坐实了,她的好日子就当真到头了。她插手陆家之事不过是为女儿,并未深想,没想到会栽这么大个跟头。
良久,泰兴公主勉力平复,亲自上前,强笑着说今次不过误会一场,让谢思言切莫说出去。
“我即刻去信,让顺天府衙门那边照常办事,决计不会误事。”
泰兴公主见她这般表态了,谢思言仍冷眼看她,僵了须臾,咬了咬牙,道:“这回对陆家多有得罪,我回头便携礼登门,跟陆家太夫人赔礼解释,世子以为何如?”
谢思言道:“公主问我做甚,问问当事者才是要紧。”
泰兴公主这才想起陆家五姑娘尚在锦屏后面,当下请了出来,殷殷看她,盼能作速息事宁人。
陆听溪只是道:“我不过一个小辈,也拿不得主意,今日只是路过,顺道进来只想问个究竟,公主既已决意来寒舍一叙,有何话与祖母说便是。”
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无隙可乘。
泰兴公主挤笑:“正是此理。”
等陆听溪等人离去,高瑜上前,满面忧色看着母亲:“母亲……当真要去给陆家人赔罪?”
母亲那般刚强的人,被人迫着去赔礼还是平生头一遭。
“去,自然要去,”泰兴公主陡然转头,阴恻恻盯着高瑜,“沈惟钦之事就此作罢,京师富贵公子遍地,你嫁谁不好!”
高瑜垂首,并不应声。
往公主府大门去的路上,陆听溪对谢思言申谢,见他不出声,抬头看去,正对上他阴沉的侧脸。
她陡然想起他好似跟她说过,往后不必跟他道谢。可他这回确实帮了忙,在人前总还是要周全礼数的。
“步子快着些,我在涧边等你。”
谢思言低低说罢,正要快步离去,却听身后传来沈惟钦的声音:“表妹如何回府?不如乘我的马车?我自己骑马回去便可。”
陆听溪道了不必,称谢后正要走,却听沈惟钦笑道:“表妹有所不知,我来时为了图方便,搭了世子的马车,但世子许是今日心绪不佳,不大欢迎我。我回程时却不好再叨扰世子,遂着人回去备了车驾来公主府接我。”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眼前少女身上。
少女佳色鮮妍,晶光灼灼,一身蔷薇宝相浅色云雾绡绣腰襦裙,越发显得胸丰腰纤,香肤柔泽。双股玲珑和田白玉镯套在细瘦腕子上,被襦袖遮住大半,玉白娇粉皆映在腕上那一圈水豆腐似的玉肌上,偏少女垂着手,看不真切。
他竟想拽起她一双柔荑仔细端量。
陆听溪惘然,谢思言不是说他要来公主府吗?为何还要半途拐去沈惟钦的府邸?
沈惟钦见少女似不知情,欲细辨其色,却不防被谢思言挡了视线。
谢思言目光凛凛,隐含警告。
他瞧见沈惟钦望陆听溪的眼神,暴戾之气几压不住。
沈惟钦不退不避:“今日还要多谢世子仗义援手。世子言辞泠泠,令人钦佩。”
“尊驾客气,尊驾并非陆家人,其实不必言谢。”
这便是讥他擅揽立场了。
“世子此番也是为我解了围。况且,世子亦非陆家人,今日照样仗义执言,何必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谢思言总觉沈惟钦的目光时不时寻机往陆听溪身上黏,不欲多留,回身离去。
陆听溪知他这是变相催她,也作辞离开。
少顷,厉枭来禀:“小爷,小的方才使人盯着魏国公世子,但还没寻见时机查看车内情形,就见陆家五姑娘乘了丁家女眷的马车来了公主府。”
沈惟钦蓦地转头:“她是坐着丁家马车来的?”
厉枭笃定应是,倒诧异于小爷为何反问一句。
沈惟钦缓步转过照壁,淡声叮嘱:“出廓玉璧之事查着了便速来报与我知道。”
陆听溪到了先前碰头的山涧旁,未及开言,先对上谢思言莫测的神色。
男人将她逼到石壁的犄角处:“先前不是一概都商定了,为何提前入了公主府?”
陆听溪被他迫着,后背一下子抵到了石壁上:“白薇说想早些归家,我不好总拖着人家,想着早晚都一样,便提早了。”她的视线被他挡了个严实,试了几回,搡他不动,“早与晚有甚区别?事情不是办妥了吗?”
她到公主府的时间比谢思言先前交代的要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