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嫔娘家有一侄女儿,正与礼部侍郎陈同方的儿子议亲。陈同方遣去的媒人将其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但实则不过虚词诡说。陈同方那儿子风流成性、性情暴虐,丽嫔对那娘家侄女儿甚为疼爱,如今却被蒙在鼓里。”
陆听溪立时明了。
她对“陈同方”这名字有些印象,之前吕氏耀武扬威时曾说她丈夫的业师就是陈同方。据闻丽嫔是个直性子,但凡知晓陈家有意瞒骗,怕是不砸了陈家不算完。而丽嫔的父亲又管着押送祖父之事……
谢思言道:“陈同方在此时与丽嫔娘家议亲,除却欲攀势头正盛的外戚之家而外,自是另有目的。女人之间应当更有话说,结交丽嫔对陆家亦多有裨益。”
陆听溪深以为然。
若能将这门亲事搅和了,非但能坏了对方狡计,还能让陆家多个助力。
“但后宫不得干政,丽嫔能插手祖父之事?”
“她无需插手,”谢思言道,“你不要小瞧了女人的枕边风。”
枕头风之于男人的打紧,陆听溪从前也有所耳闻,但这话从谢思言口中说出,就仿佛格外令人信服。
谢思言目送陆听溪离开,却见少女走了几步,蓦地回头,又折了回来。
“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我一定竭力相助。”少女认真道。
谢思言微垂头,对上一双蕴了涓涓春水的眼眸。
有一瞬,他似觉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黄昏。
“还真有。书院先生昨日布下一桩课业,让写一篇咏兰的赋,又再三叮嘱务必写得匠心独运、别具一格,你当知晓,俗题新写最是难,我如今尚未忖好如何落笔。听闻你这些年很是攒了些描物摹形的风物图,不如拿来与我瞧瞧,或能启发思路。”
陆听溪沉默。她的画拿到谢思言跟前便是班门弄斧。她私心里觉着他念书那么苦,最当紧的是吃些补肾护发的,虽然他如今还是中气十足,乌发浓密。
“我早些年技法稚嫩,画得不太好……要不我给你寻些珍稀兰种?”少女略心虚,谢思言家中堆金积玉,她能寻到的兰种,他必是早就见过的。
“要的就是个意趣,哪儿那么些顾虑,”男人将大手按到少女脑袋顶上,“记住,为周全诚意,你定要亲自送来。至若如何来见我,你想好法子。”
陆听溪走后,杨顺暗祷世子浴佛节那日入宫不要碰见沈惟钦——那日非但女眷会入宫,官家子弟也会入宫共与佛事。他已然发现,世子每回见着沈惟钦,都没有好脸色。
忽忽几日过去。
这日一早,泰兴公主领着高瑜携礼登门。
陆听溪打从回来那日起,就在琢磨如何出门给谢思言送画,但叶氏这几日看她看得紧,按着她定让她将先前欠下的绣活做完,说不能为着读书练画就把女红丢下。
陆听溪怀疑等她去找谢思言,他已经做完课业交上去了。
好容易做完了女红,抽空在书房规整要给谢思言送去的书画,又被陆听芝等人不由分说拉到了花厅见客。
才到门口,就听得泰兴公主的笑声:“太夫人谬赞,小女拙作,让太夫人见笑了。”
丫鬟打起帘栊,陆听溪甫一入内,就瞧见高瑜的丫鬟手中铺展着一轴金碧山水。
高瑜背对着她,笑道:“原还发愁只赠些金银珠玉未免显不出诚意来,后头得母亲提点才想起作画这一茬儿。这画虽是临的,但金碧山水画着费事,我又是临时赶工,万望太夫人莫嫌技拙。”
“今以这幅临摹之作抛砖引玉。”
高瑜吩咐丫鬟几句,不消片刻,呈上一幅精裱横卷:“这是李昭道的真迹,李昭道的金碧山水存世稀少,我珍藏已久,今日献与太夫人。”
高瑜说话时笑容略微僵硬,目露不舍,被泰兴公主暗瞪一眼,才低了头退到一旁。
听见动静,高瑜转头瞧见陆听溪,精神一振,上前道:“素闻五姑娘亦画的一手妙笔丹青,不知五姑娘以为这幅真迹如何?”以目光指向后头进呈上来的那幅精裱横轴,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仿佛但凡陆听溪说她这幅真迹半句不好,她就要跟她大辩三百回合。
陆听芝往那幅被高瑜当宝贝一样供起来的画卷上扫了眼,忽而瞠目,看看陆听溪,又看看那画,惊疑不定。
什么李昭道真迹,这画……不是淘淘画的吗?
泰兴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却只字难言。
谢思言这是拿太-祖压她,她一旦驳斥,他必给她扣个不敬祖宗的罪名。况她对这位世子爷的秉性也略有了解,知他是个睚眦必报、遇强愈强之人,她但凡与之相争,必不能善了。
她再是气恼,也只能憋着。
“所谓‘敬天法祖,无二道也’,太-祖最重者,唯‘敬天法祖’耳。《礼记》有云,‘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公主今日作为,莫非是藐视太-祖遗训,欲乱朝纲?”
泰兴公主久惯强势,眼下却被谢思言说得冷汗涔涔。
这罪名若坐实了,她的好日子就当真到头了。她插手陆家之事不过是为女儿,并未深想,没想到会栽这么大个跟头。
良久,泰兴公主勉力平复,亲自上前,强笑着说今次不过误会一场,让谢思言切莫说出去。
“我即刻去信,让顺天府衙门那边照常办事,决计不会误事。”
泰兴公主见她这般表态了,谢思言仍冷眼看她,僵了须臾,咬了咬牙,道:“这回对陆家多有得罪,我回头便携礼登门,跟陆家太夫人赔礼解释,世子以为何如?”
谢思言道:“公主问我做甚,问问当事者才是要紧。”
泰兴公主这才想起陆家五姑娘尚在锦屏后面,当下请了出来,殷殷看她,盼能作速息事宁人。
陆听溪只是道:“我不过一个小辈,也拿不得主意,今日只是路过,顺道进来只想问个究竟,公主既已决意来寒舍一叙,有何话与祖母说便是。”
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无隙可乘。
泰兴公主挤笑:“正是此理。”
等陆听溪等人离去,高瑜上前,满面忧色看着母亲:“母亲……当真要去给陆家人赔罪?”
母亲那般刚强的人,被人迫着去赔礼还是平生头一遭。
“去,自然要去,”泰兴公主陡然转头,阴恻恻盯着高瑜,“沈惟钦之事就此作罢,京师富贵公子遍地,你嫁谁不好!”
高瑜垂首,并不应声。
往公主府大门去的路上,陆听溪对谢思言申谢,见他不出声,抬头看去,正对上他阴沉的侧脸。
她陡然想起他好似跟她说过,往后不必跟他道谢。可他这回确实帮了忙,在人前总还是要周全礼数的。
“步子快着些,我在涧边等你。”
谢思言低低说罢,正要快步离去,却听身后传来沈惟钦的声音:“表妹如何回府?不如乘我的马车?我自己骑马回去便可。”
陆听溪道了不必,称谢后正要走,却听沈惟钦笑道:“表妹有所不知,我来时为了图方便,搭了世子的马车,但世子许是今日心绪不佳,不大欢迎我。我回程时却不好再叨扰世子,遂着人回去备了车驾来公主府接我。”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眼前少女身上。
少女佳色鮮妍,晶光灼灼,一身蔷薇宝相浅色云雾绡绣腰襦裙,越发显得胸丰腰纤,香肤柔泽。双股玲珑和田白玉镯套在细瘦腕子上,被襦袖遮住大半,玉白娇粉皆映在腕上那一圈水豆腐似的玉肌上,偏少女垂着手,看不真切。
他竟想拽起她一双柔荑仔细端量。
陆听溪惘然,谢思言不是说他要来公主府吗?为何还要半途拐去沈惟钦的府邸?
沈惟钦见少女似不知情,欲细辨其色,却不防被谢思言挡了视线。
谢思言目光凛凛,隐含警告。
他瞧见沈惟钦望陆听溪的眼神,暴戾之气几压不住。
沈惟钦不退不避:“今日还要多谢世子仗义援手。世子言辞泠泠,令人钦佩。”
“尊驾客气,尊驾并非陆家人,其实不必言谢。”
这便是讥他擅揽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