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就想起了,幼年时期,见到欧阳春和爹爹在花园里喝酒聊天,哈哈大笑的场景。
欧阳春看着薛如玉,长长的叹了口气,“侄女莫要怨怪我,欧阳家家大业大,有些事不比寻常百姓家,更是难以处置。”
薛如玉慢慢摇头,柔声恭谨的说着,“玉儿不敢,伯父能够在远在千里外相助于我薛家,已是难得。不敢怨怪。”说罢,薛如玉将袖子里的信拿出,双手呈递给欧阳春,“爹爹临行前交代于我,若是伯父没有收了那盒子,就把此信亲自交于伯父。”
欧阳春听了,哼唧一声,“你爹还是这般狡诈多怪!”
薛如玉掩嘴一笑。
欧阳春没有拆信,只是唤来了外头服侍的仆从,对薛如玉说道,“你带着小娃娃远道而来,也是辛苦。快些去歇息吧。”
薛如玉恭敬行礼,随后抱起薛暖暖,薛暖暖在薛如玉怀里依然认真的朝着欧阳春做礼,让欧阳春忍不住一笑。
待薛如玉抱着薛暖暖回了客居的院落,进了厢房,薛如玉才真正的吁出一口气,薛暖暖仰头看着薛如玉,“娘亲?”
“暖暖儿今天真厉害!”薛如玉柔声说着,安抚的拍了拍薛暖暖,“欧阳爷爷很喜欢小暖暖哦。”
薛暖暖认真的问着,“暖暖有没有帮到娘亲呢?”
薛如玉神色一柔,心头熨帖,“有,当然有。”
薛暖暖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她才不需要外人喜欢呢,娘亲和哥哥,外公舅舅喜欢自己那就好啦。
夜色深沉了。
薛春昭趴在书桌上,正在写着大字,但一双修长的大手伸了出来,抽走了他手里的毛笔。
薛春昭一愣,随即仰头看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老师。
“老师……”
“阿宝儿不听话。不是说过,入夜后不许读书写字吗?”沈深不悦,他此前反复叮嘱,不可过度劳累,阿宝儿现在才七岁,本来就体弱,若是过度疲累,身体如何调养得好?
在梅林里他盯着尚且如此,若是独自在山庄里,岂不是会熬夜到天明?
薛春昭呐呐的说着,“可是,今天的五篇大字还没有写完……”
“明日再写。”沈深说着,直接抱起薛春昭,走了出去。
薛春昭有些微懵,这阵子他总是被沈深抱来抱去的,心头默默念着自家还是一个七岁的总角小童,身体不好,老师疼爱,也就厚着脸皮不予理会了,可此时,他在写字,老师竟然直接将他抱走,不让他写字了。
——这是一个老师的作为吗?
薛春昭心头这般想着,但看着老师因为关心担忧自己,而阴郁的脸色,薛春昭的心头就慢慢的暖和了起来,脸上也不由浮现了笑容。
呀,自己最崇拜的人关心自己,担忧自己,并为此而生气了。
咳,不应该这么高兴,身为弟子,竟然让老师生气了,嗯,不可以的,严肃脸,严肃脸,必须严肃脸。
薛如玉抱着薛暖暖,一路缓行,身后跟着的新夏新冬,想上前抱过小小姐,但薛如玉抬手止住,挑眉笑道,“你们两人看看这一路的桃花,挑些不错的摘回去。”
新夏新冬恭敬应着。
待到了桃林园,看着前头的庭院,薛如玉微微勾唇一笑,眼前这正正方方的大庭院倒是颇有庆国风范,可这桃林园却是芳国欧阳家的地盘。
大庭院只有一座半敞开的堂屋,竹木榻,半靠的圆弧椅子,一旁的黑漆炭炉上,正在滚沸着一茶壶,一老者正慢悠悠的提起茶壶,冲洗茶杯,见薛如玉,抬头看来,一双本该浑浊的目光迸出利光,但很快就收敛了,微微点头。
此人——正是芳国欧阳家嫡系的出身的欧阳春,据闻是现在欧阳家名下的大商行的大老板。换言之,是目前欧阳家发号施令,裁决事务的第一人。芳国女帝曾经亲下懿旨,赐予王侯爵位,人称“欧阳侯爷”。出嫁前,她曾经见过一次。
薛如玉放下薛暖暖,看薛暖暖站好,便微微蹲身,做了一个福礼,“小妇人薛如玉见过侯爷,侯爷多年不见,风采不减当年。”
薛暖暖跟着蹲身,也做了一个福礼,动作稚嫩却很标准,她奶声奶气的开口,“暖暖见过侯爷,侯爷安好。”
欧阳春的目光扫过薛如玉,目光在薛暖暖的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会儿,随后便抬手示意两人坐下,“都坐吧。”
待薛如玉坐下,欧阳春继续沏茶,冲水,倒茶叶,缓慢的泡洗,动作有条不紊,却是缓慢而仔细,欧阳春似乎已经遗忘了薛如玉和薛暖暖的存在,只是自顾自的一遍一遍的煮水,倒茶,泡洗,冲水,再煮水……
薛暖暖乖乖的跪坐着,背脊挺直,她一直牢牢记着安嬷嬷的训导,安嬷嬷说,她是娘亲的女儿,娘亲五岁就是云城闻名遐迩的薛大姑娘了,她如今生病了看不见,可是她也不能懈怠,哥哥病得那么重,都那么努力的每天用功读书,她怎么能懈怠?
她静静的坐着,气息安宁,她闻到了很香的味道,是春意醉吗?她还在学辨术,声音她辨听得不多,娘亲说,女孩子得记住香味,因为有些香味很糟糕,会害人,就跟她生病一样,就是那闻着好听的香味害得她看不见,害得哥哥生病。娘亲说,哥哥很辛苦,哥哥不可能每次都来救暖暖,暖暖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这样万一哥哥娘亲不在身边,她就能保护自己。
暖暖是好孩子,暖暖以后要保护娘亲和哥哥。所以,很辛苦,暖暖也要学,呀,好像不是春意醉,是秋日香,沏茶的时候点着的香。
在白瓷茶具旁边的香慢慢的燃着,香烟缭绕。
而外头有婉转好听的鸟叫声,她还没有学习辨听鸟叫声,只听见鸟在唱歌,很好听。还有风声,茶水倒进茶杯的声音,外头还有小小的碎步走的声音,身侧是娘亲的味道,淡淡的梨花香,安宁的味道,她还能感受到娘亲跪坐着,气息平和。
薛暖暖眼盲,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她只是在听完了附近所有的声音后,开始数起了茶水倒进茶杯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
当香燃尽的时候,欧阳春将最后一杯茶推向了薛暖暖,“小娃娃,这茶给你喝。”
薛如玉瞥了眼已经无色无味的茶,微微勾唇,秋日茶,最后一杯才是精华。
“暖暖谢侯爷,暖暖不喝。”薛暖暖稚嫩的,糯糯的声音开口说着。
欧阳春颇感趣味的看着薛暖暖,小女娃倒是有趣,看她绷着身体,跪坐着,长达两个时辰,气息依然均和,不哭不闹的,一双空洞的大眼睛也不眨不飘的。就这份定力来说,实属难得。
——秋日茶的最后一杯,他自然就推给了薛暖暖。
“为何不喝?可是嫌弃爷爷的手艺?”欧阳春问着,语气里透着威严,锐利的眼眸有意无意的扫过薛如玉。薛如玉只是轻扬嘴角的笑着,透着娇媚傲然。
欧阳春看着心头觉得越发有趣。
薛暖暖稚嫩糯糯的声音说着,“长者赐不敢辞,可是侯爷未曾饮用,娘亲未曾品尝,暖暖不敢先饮。暖暖闻说秋日茶的最后一杯无色如水,可清香可口,最适宜长者饮用。因此,这杯茶,还请侯爷先行饮用。”暖暖年岁尚小,体弱气虚,说了这么长的话语,有些气喘,便停了下来,一旁的薛如玉看着,心头心疼极了,可也不能在这欧阳春跟前表示,只是掩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慢慢的握紧。
薛如玉知道,今日前来,本就知道肯定会被刁难,欧阳家的善意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得到,之前欧阳家虽然相帮甚多,可相助是相助,亦或许,这种相助只是一种投资,而善意,越是底蕴丰厚的世家大族,越没有那么容易得到。
只是,薛如玉以为,见到的应是那个之前欧阳掌柜说的欧阳禹,可没有想到的是,会是眼前的这个欧阳春,欧阳侯爷。
“小娃娃也懂秋日茶啊?”欧阳春感到惊讶,仔细再看这小娃娃的眼睛,空洞无神,那的确是盲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