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嬛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珠钗玉簪掉落,发髻稍散,那袭质地名贵的襦裙被泡得湿透,珠鞋踩了水,狼狈得可怜。娇丽的脸蛋也不似平常神采奕奕,双唇紧抿,脸颊微微泛白,水灵灵的眸中藏着慌乱。
奶娘孙姑心疼得不行,扶住她进屋,让人赶紧去熬姜汤。
好在院里热水常备,孙姑催玉嬛脱掉湿衣服钻进浴桶,拿干燥柔软的巾子帮她擦头发。四顾不见随身伺候的丫鬟,便问道:“石榴呢?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给姑娘撑伞。这要是着凉受了寒,夫人得多心疼。”
玉嬛垂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
求平安符袋是她偷着溜出府的,不能叫孙姑知道。
泡在暖热的浴汤,淋雨的寒意被驱散,玉嬛缓过劲儿来,便拿手指头绕着一缕青丝,提起旁的,“其实也没事,喝碗姜汤就好了。倒是后院有个人受伤昏迷着,待会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孙姑声音一紧,“受伤的人?”
“嗯,看着怪可怜的,关乎人命,总不能坐视不管。”
孙姑正帮她取才熏过香的衣衫,闻言皱眉沉吟,“人命自然要紧,该救的得救。不过咱们刚回到魏州,府里的处境……”
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设了防盗,比例一半哈剧跳不止的心在触到剑柄时稍稍平息,他屈腿坐着,眉头紧锁。
脑海里昏沉而凌乱,许多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梁靖有些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帐内天光昏暗,唯有一灯如豆,惨惨将熄,旁边一卷兵书,还是昨晚他翻看的那页。
然而那些记忆涌入脑海,卷着数年时光的起伏跌宕,不是梦境的芜杂凌乱,而是清晰分明,每件事都有迹可循——
朝堂夺嫡暗潮云涌,东宫与永王各施手段,世家为保住承袭数代的利益而倾轧争斗,最终令百姓遭殃、民不聊生,辜负了万千将士拿性命热血换来的边境安宁。曾跟他许下婚约的女子灵动美貌,叫人久久难忘,却最终迷失在权谋里,葬身宫廷。
亲人和挚友在永王的阴狠下挨个丧命,他虽名震边陲战功赫赫,却终究万箭穿心。
醒来时灯烛未熄,兵书闲翻。
这让他想起先前翻过的枕中记故事,讲卢生做了场享尽荣华富贵的梦,醒来时却仍在客店,黄粱未熟。
只不过,他这经历也着实惨痛了些。
梁靖起身,掀帘出了营帐,外面乌云遮月,一口气吸进腔子,冷冽而清新。
他握着剑临风而立,前尘旧事翻涌,眼底渐渐暗沉。
直站到曙光初露,梁靖才回身入帐,取了压在案上的家书翻看。
十岁进京读书,十四岁出门游历,三年后科举考了进士功名,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是名冠魏州的才俊。当初他高中进士,没仗着家族势力留在京城为官,而是来了边地,在军中历练磨砺,练就满身本事,也博得个五品职位。
如今已二十,原打算回京谋个官职,文韬武略,正可施展拳脚,连家书都写好了。
但此刻,梁靖满脑子却都是他回京谋职后曾发生的事情。
而很多事的转折,都是因永王为玉嬛而谋划的一场刺杀。
那个人面兽心,该当千刀万剐的恶贼!
梁靖脸色冰寒,随手点了灯烛将家书烧成细灰,而后辞别众人,悄无声息地赶往魏州。
……
正是初夏时节,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和暖。
魏州城东南边尽是高门贵户,府邸园林相连,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尽数掩在苍翠花木之间。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僻静的角门悄然停稳,四角香囊流苏微晃,留下淡淡香气。
玉嬛靠着软枕小憩,在马车停稳的那瞬,猛然从昏沉睡意里惊醒,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