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纸条落在玉嬛手里,白纸黑字,铁画银钩,那笔势开阔疏朗,足见心胸。
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他跟谢家无亲无故,伤势痊愈,自然会离开。
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得这样突然,无声无息。
玉嬛心里叹息了声,将那纸条拿回去夹在书里,偶尔去后园闲逛,瞧见那空荡的客院,也只剩自哂的笑。回到东跨院,日子照旧流淌,虽说刺杀案悬而未决,少了被恶人盯着的提心吊胆,便能惬意许多。
此刻,她正坐在窗边,就着乳白细瓷瓶里晚开的芍药,慢慢地誊抄碑文。
谢鸿出自世家,算得上博学多才,为官之余,最爱的便是收集金石铭文、拓印碑文、书画字帖,挨个辨认考证。他为官的那点俸禄,也尽数用在这上头。
玉嬛自幼被他熏陶,闲来无事,便会帮着誊抄辨认,也能帮不少的忙。
譬如此时。
一张碑文誊抄完,簪花小楷整齐秀雅,她看了一遍,自觉赏心悦目,便先搁着慢慢看。而后靠在椅背,叫了声石榴,一盘荔枝便送到了跟前。
她取了一枚剥开咬破,甘甜汁液入喉,盛夏里甜滋滋的凉快。
忍不住就想起了客院,有一回外头送来荔枝,她准备了一盘去送给伤员。结果梁靖没吃多少,她却揪着茂州的故事吃掉了小半,耗到后晌才回东跨院。
如今客院空着,她想听故事都没人讲了。
玉嬛嘟着嘴巴趴在桌案,随手扯过梁靖留下的纸条,拿指头戳了戳。
那个人行事古怪,叫人捉摸不透,偶尔温和可亲,有时却冷厉得吓人。宏恩寺藏经阁里逼问秦春罗时的阴森语气,她回想起来便觉心有余悸。也不知她藏起秦春罗母女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出神呢,窗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旋即传来冯氏的声音——
“小满呢?在做什么?”
“在里面誊碑文呢。”孙姑应着,请冯氏入内。
不过片刻,侧间珠帘轻动,冯氏便走了进来。
见玉嬛趴在桌上,蔫头耷脑的似在想心事,便是一笑,“天气热,又没精神了?”
“娘。”玉嬛起身相迎,扶着冯氏在藤梯凉凳中坐了,端过那盘荔枝放在矮几,“这么热的天气,我还当你歇午觉没醒呢。”
“外头有事就起来了。”冯氏坐稳,朝孙姑递个眼色,将众人屏退。
玉嬛坐在对面慢慢剥荔枝皮,随口问:“什么事呀?”
“梁元绍的二公子,叫梁靖的,还记得吧?”
设了防盗,比例一半哈太子位居东宫,陈九也是历练数年的好手,自然有手段寻个空隙,趁着深夜没人的时候,跟秦骁说几句话。
甬道里虽有亮光,狱间里却逼仄昏沉。
秦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察觉有东西丢在身上,当即惊醒坐起身子。
透过冷铁栅栏,外面的狱卒站姿笔直,投了狭长的影子。迥异于常年看守牢狱后懒散油滑的狱卒,此人站姿如同出鞘的利剑,面容轮廓虽昏暗模糊,眼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
秦骁心中一沉,看了片刻,便踱步到狱门跟前。
陈九盯着他,忽然咧了咧嘴,藏在袖中的右手探出,掌心是个半旧的荷包。
“秦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将那荷包晃了晃,“认得吗?”
怎么会不认得?即使深夜狱中光线暗沉,秦骁也一眼认出了那东西,伸手抢过来凑在跟前,上头绣工花纹无不眼熟,甚至那隐隐的幽香都熟悉至极。他出身不高,能爬到如今这位子,还是仰赖妻子的帮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般疼爱。
如今秦春罗的荷包落在此人手里,她的处境不言而喻。
秦骁目光陡然添了锋锐,“她在你手里?”
“不止令嫒,尊夫人也是。”陈九扯着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几颗牙齿,笑容格外阴森,“将军在狱中吃穿不愁,她们的日子可不好过。怎么——李湛没告诉你,他帮你保护的妻女,早已不在尊府?”
这消息令秦骁震惊,那脱口而出的“李湛”更是令他心神巨震。
永王身份尊贵,乃是皇家血脉,这天底下敢直呼其名的能有几个?跟前这人能窥出他跟永王的暗中往来,敢表露这般不敬的态度,必定是跟谢府外围的护卫有关。而他背后是何人指使,几乎呼之欲出。
秦骁盯着荷包和陈九手里的另一件信物,目光骤紧,旋即添了阴沉愤怒。
陈九神色纹丝未动,“她们的性命,都系在将军身上。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京城里都等着看李湛审案的结果,想必将军不会昧着良心,将这脏水泼往别处。”
阴森笃定的声音,如铁锤细密而用力地敲在心头,撕裂所有的掩饰。
对方显然是探查清楚了一切。
秦骁满心震惊,慌乱、恐惧、担忧,妻女的面容齐齐涌上心间,他无需多想便明白他的来意,“你是要我在后面会审时,供出……他?”
“是供出实情。”陈九纠正。
秦骁当即冷笑了一声。
供出实情,谈何容易?既然上了贼船,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即便供出了永王,暂时保住了妻女的性命,等此事风波过去,他哪还能逃得出永王的天罗地网?不管哪条路,等待在尽头的,似乎只有一种结果。
更何况,两个信物,就真能代表妻女在他手上?
秦骁攥紧拳头,沉默不语。
陈九似能猜透他的顾虑,稍稍凑近牢门,“尊府的情形,李湛不肯跟将军说,但以将军在魏州多年的经营,想必还是能探到确切消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将军别栽赃,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那句得罪人的话,也未必要将军亲口说。离会审还剩两日,将军且掂量吧。若想通了,给牢头递个话。”
说罢,没再逗留,也不取那信物,竟自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