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24章

花媚玉堂 九斛珠 6040 字 9个月前

唯有韩家的事压在心上,那冤情曾让幼时的她气愤震惊,如今更甚。

——哪怕跟爹娘感情如旧,她身上流淌的却是韩家血脉。

那样的冤案,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坐视不理,她更不能。

这般纠结着过了数日,谢鸿有意宽慰开解,瞧着她渐渐的不似最初般藏着心事,想来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随后梁靖登门拜访,谢鸿将玉嬛叫到客厅。

……

离上回见面,已过了半月多的时间。

比起先前在谢家养病时的虚弱姿态、在息园撞见时的劲装潜藏,今日梁靖是正经的世家子弟打扮,一袭圆领长袍用的是上等蜀锦,章彩绮丽,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织得精美轻薄,更见身形磊落颀长。

不涉争杀时,他眼底的冷厉甚少显露,修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睛甚至带着笑意。

见着她,目光便凝了过来。

十四岁的少女袅袅婷婷,闲居在家时打扮得简单,烟柳色长裙轻软精致,上头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纱,那纱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红色香珠,柔润浑圆,纤手提着裙角,跨进门槛时,珠鞋微露。

梁靖挪不开目光,不自觉将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风旁看她。

相较之下,玉嬛就没那么淡然了。

两人虽算得上熟悉,她却是被父亲和梁靖联手蒙在鼓里,先前傻兮兮地探问梁靖身份,借着他弟弟的名头诓骗秦春罗,还赌气要挟,让他用美食弥补先前的欺瞒。谁知峰回路转,不过几日的功夫,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这种感觉,委实怪异得很。

玉嬛心里五味杂陈,瞥了梁靖一眼,便看着谢鸿,“父亲找我吗?”

“武安侯爷想见见你,晏平特地过来接你的。”谢鸿说着,睇向梁靖。

梁靖脸上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几年,总算得知这消息,高兴坏了。只是他身体抱恙,贸然登门也太突兀,便叫我过来,请你去一趟。”说罢,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颈间。

红线如旧细软,只是今日衣领半遮锁骨,瞧不见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玉嬛仍旧盯着脚尖,听他说罢,便道:“那我去换件衣裳。”

“不用,这样就很好了。老侯爷记挂着故人,听见下落急着想瞧瞧,没旁的事。”谢鸿在她肩上拍了拍,吩咐人备马车。

旁边梁靖却已道:“我来时带了马车,等祖父见过,仍旧将她送回来,谢叔叔放心。”

既是如此,谢鸿也没折腾,梁靖便带着玉嬛出了厅,径直往外院走。

到得府门口,果然马车已备好了,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醒目。

玉嬛被石榴搀着坐进去,还没落下帘子,就见梁靖躬身屈腿,也钻了进来。

车厢还算宽敞,两人各据一个角落,也不拥挤。偏门开处,马车辘辘驶出,两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厢壁盯着脚尖,梁靖则不时将她打量。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悍将,哪怕刻意收敛,仍有迥异于常人的气势,那目光瞥过来,叫人没法忽视。

玉嬛忍了半晌,忍无可忍,“你总看我做什么。”

“好奇,觉得高兴呗。”

“反正就这么张脸,又不是没见过。”玉嬛小声嘀咕,脸上莫名一红。

梁靖唇角动了动,没再逗她。

车厢里的气氛却暧昧了起来,梁靖为何好奇,彼此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突然蹦出来这么个早就定下的夫君,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那平安扣,又有些茫然。

按说父辈定下婚约,梁靖又非奸恶之徒,她该坦然接受。

然而这两日为韩太师的冤案挂心,此刻想起这婚约,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倘若真要按当年的约定成婚,她是该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还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

心里有些烦乱,她随手掀开侧帘,借着轩窗漏进来的风透气。外头街市热闹如常,食店银楼绸缎庄,鳞次栉比的店铺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后面。目光随意扫过,却没真落到哪里,直到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春罗?”玉嬛有些意外地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没错,不由看向梁靖。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嗯。她不是……被看管着的么?”

“秦骁进了京城,她母女俩就没了用处。”梁靖觑着她,补充道:“放心,她会很老实。”

会吗?玉嬛不甚确信。

梁靖常年在外,对魏州城的姑娘了解得不多,她却是跟秦春罗打过许多交道的。那人色厉内荏,没多少手段,却最爱挑事迁怒,从前就因为梁章而常来折腾她,如今秦骁因谢鸿的事问罪入狱,秦春罗必定满腔怨恨,岂能心如止水?

不过眼下,秦春罗的事已不值当考虑。

当务之急是,待会见了梁侯爷,万一那位提及婚事,当如何应对?

息园的事不曾激起半点水花,永王固然疑心,却也没能理出头绪。

他这回督查八州军务,中间夹杂着谢鸿的案子,有三四个州尚未亲临视察,向谢鸿一家示好之后,便摆驾往冀州。临行前,还特地关照梁家子弟,问梁靖是否愿意随行同往,看看各处军情,长些见识。

——梁靖跟太子的交情固然叫他芥蒂,但这般身份若能拉拢过来,也是大有裨益。

梁靖则恭敬而客气,说他回府没几日,想多陪伴家人,多谢美意。

待永王的车驾出了魏州城,梁元绍送走大佛暗自松了口气,又惦记起跟沈家的婚事来。

儿子纵然顽固得叫人头疼,沈家却是巴巴等着消息,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待字闺中,长辈们几乎都说定了,就等梁靖点头,若是反悔,伤的是两家的颜面情分。

谁知到了梁靖住的院落,却扑了个空,据说梁靖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梁元绍只觉儿子是刻意躲着他,气得脑壳隐隐作痛。

梁靖此时却是雕鞍玉辔,缰绳之下,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毛色油亮,头颅高抬。

马背上的人一身蟹壳青的圆领锦衣,质地上乘,拿银丝锈了细密的滚边暗纹,阳光下精神奕奕。若不是数年杀伐后融入骨血的冷硬和时刻紧绷的脊背,单单看那相貌轮廓和闲庭信步般的淡然神态,实在是位端贵的翩然公子。

他的旁边是长随,左手拎着个有四层共十六个抽屉的食盒,右手则是拜访的礼物。

谢家门房迎上去,梁靖递了名帖,说他在茂州时曾受谢家族人照拂,如今回了魏州,特地登门拜访。

恰逢休沐,谢鸿没去衙署,正跟妻女在凉亭里整理一些搜罗来的铜鼎铭文。

听说是梁靖登门造访,便叫人请入客厅,匆匆赶过去。

六月将尽,离立秋还差数日,天气仍旧炎热,客厅周遭尽是阴翳花木,窗边一树合欢尚未开败,纤秀盈盈。梁靖端然站在厅中,见着谢鸿,便抱拳恭敬行礼,“谢叔叔。”

“是晏平啊。”谢鸿一眼就看到了那惹眼的食盒,“这是?”

“给谢姑娘的,都是些蜜饯糕点,她或许爱吃。”梁靖脸上带着笑。

谢鸿颔首,没想到他会带着东西,不免多看了一眼,旋即叫人接了食盒,拿到后院给玉嬛,又命人奉茶摆了些果子。先前梁靖隐瞒了提早回魏州的事,谢鸿毕竟是官场的人,也能猜得几分,见梁靖独自登门,寒暄几句后,便借故屏退旁人。

厅门掩上,周遭再无旁人,唯有茶香袅袅,鲜果清香。

梁靖站起身来,又朝谢鸿作揖,正色道:“小侄今日登门,是有件事想请教谢叔叔。”

他这般姿态郑重,谢鸿也是神色稍肃,“坐着说罢,何必客气?”

梁靖却未入座,缓声道:“谢叔叔想必也听说过,我祖父昔日曾有位挚友,是当今皇上的授业恩师韩太师,他膝下独子娶的是便是令妹。当初韩太师得了位孙女,祖父曾为我和她许下婚约,可惜她命途多舛,没多久便遭了变故。”

说至此处,他觑了眼谢鸿,那位脸上也是心知肚明的黯然。

“小侄一向以为她已遭遇不幸,直到前些时日,祖父告诉我,说她或许尚在人世?”

他的声音顿了顿,厅中片刻沉寂,谢鸿示意他坐着,颔首道:“是。她还活着。”

“当年的约定,祖父时刻记着,不知她如今在何处?”

谢鸿不答反问,“她若活着,你打算按当年的婚约,娶了她?”

“长辈的约定,自当遵从。”

“可令尊未必同意。她是罪臣之后,哪怕当初不是诛九族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之罪。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当年的情势,你想必也知道,韩太师得罪的是如今权势最为煊赫的萧家,又是皇上钦定,哪怕稚子无辜,一旦她的身份被人知道,未必不会招来祸事。婚约虽在,韩家却已获罪沉寂,今非昔比。”

谢鸿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梁靖脸上,毫不掩饰地打量审视。

梁靖神情坦然,“这些事,祖父与我都曾考虑过。谢叔叔放心,我既决意娶她,便会尽心照顾,拼尽全力护着她。不管她是以哪个身份进梁家,祖父都会亲自做主,三媒六娉,不叫她再受半点委屈。”

语气诚挚,神情笃定,他看着谢鸿,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谢鸿缄默良久,才道:“好,待我问过她的意思,便去拜望老侯爷。”

事前就此说定,梁靖想起盯着谢家的那条毒蛇,又隐晦提醒,“端午那日的案子虽审完了,却未定论,谢叔叔还是该心里有数。”

谢鸿闻弦歌而知雅意,颔首道:“多谢你费心。”

这事儿瞧着复杂,追根究底,总不脱夺嫡的那两位,梁靖既如此提醒,想必往后还会有转机。谢鸿不愿卷入是非,也未深问,送走了梁靖独自坐在厅中,想着这女婿,一时觉得欣慰,一时又是担忧。

……

东跨院里,玉嬛对着那满食盒的糕点蜜饯,笑逐颜开。

那晚跟梁靖赌气,抱怨被欺瞒的事,虽见他答应拿美食补偿,其实她没太当真——

当初梁靖隐瞒身份、客居在谢家,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应是涉及朝堂不便泄露。她被欺瞒后气氛不满是一回事,朝堂上的却是另一回事,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察觉他身份时的震惊气氛过去,玉嬛静下心来细想,梁靖是为自保,对她并无恶意,算不上多可恨。

所以这红漆描金的精致食盒送进来,着实出乎意料。

蜜饯樱桃、鸳鸯卷、金乳酥、桂花糖糕……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玉嬛将里头蜜饯糕点一溜摆在案上,挨个品尝,甘甜的、酥软的、香糯的,齿颊留香。

石榴在旁看得忍俊不禁,“这么些好吃的,够姑娘用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