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灯盏虽明亮,却因点得不多,周遭皆是昏暗的,只有桌畔烛光明照。
玉嬛看着对面的男人,轮廓冷硬瘦削,眼睛深邃炯然,如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刻意遮掩又古怪的行迹,在这番解释后,渐渐变得清晰——难怪他救人和审问秦春罗时都戴着面具,在秦骁的事上翻云覆雨,在外却只是梁家二公子的清贵之态。想来,在梁府效忠永王的时候,他帮着的另有其人。
倘若秦骁真跟永王有牵扯,那么指使秦骁的、梁靖所维护的人分别是谁,呼之欲出。
朝堂上波谲云诡,这里头的复杂纠葛实在太过凶险,倘若真的泄露一丝半点,叫人瞧出端倪,不止梁靖难以周全,恐怕整个武安侯府都会被牵累。
难怪……难怪。
玉嬛想了半天才轻轻吁了口气,垂下脑袋,手指头抠着桌面,闷闷地道:“好吧,这事就算了。当初受伤赖在我府里,也是为此?”
这事儿就不能明说了,梁靖目光微垂,做势去抚弄那沓书信,“受伤是真的,后来察觉有人图谋令尊性命,又暂时没摸清底细,便赖了几日没回家。”
倒还算说得过去。
玉嬛心中疑惑解开,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情有可原,他也还是可恶,她凶巴巴地瞪他,“蒙在鼓里那么久,被你们合伙骗,当我是傻子不成。”
“那怎么办?”梁靖抬眉睇她,惯常冷清深沉的眼底带了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玉嬛歪着脑袋想了想,“先前说什么利滚利来着?全都算成美食还回来!”
梁靖颔首,声音都带了低笑,“好。”
书信整齐搁在桌上,梁靖手指头摸索过去,离她指尖不过咫尺距离,“能还我了吗?”
“哦。”玉嬛收回手,梁靖遂取了信在手里,迅速翻看。
——这些信还是秦骁供出来的。
秦骁虽是个粗莽的武夫,事关性命时却还算留了些心思。跟永王往来的信件若放在秦府,一旦东窗事发,永王必会设法将秦家的东西毁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倒是息园常年空置,又是永王的地盘,秦骁溜进去找地方藏着,神不知鬼不觉。
这回秦骁见永王靠不住,便将藏匿在息园的东西告知陈九,除了信件,还有旁的,堪为铁证。只是他仗着先前息园防卫松懈,东西藏得明目张胆,偏巧永王今日在园里,护卫甚多,连累得梁靖不慎露了点马脚,险些被人发现。
好在有惊无险。
梁靖先前在息园不曾细看,这会儿夜深人静,他对书信内容当然好奇。
信笺举起,宽袖自腕间滑落,堆到肘弯,他手臂上一道红痕醒目,血渗出来留下蜿蜒痕迹,那伤口尚未愈合,细长而极深的缝隙,瞧着就很疼。
玉嬛目光微紧,“又受伤了?”
梁靖瞥了一眼,“无妨。”
这个人简直……动不动就受伤,也不怕疼。
玉嬛心里翻个白眼,摇着头去里间找药箱。先前梁靖客居时用过的东西都还在,整整齐齐摆在柜中,她寻了一段柔软纱布,找了止血的药粉拿过去,就着壶中早就放凉的水浸透纱布递给他。
梁靖默默接了,擦干净血迹,撒上药粉,拿纱布裹伤口的时候却又犯难。
“一只手不好使。”他说。
玉嬛撇撇嘴,接过纱布,帮他将伤口包裹起来。
她的动作很认真,侧身靠过来,头发垂落扫过他掌心,眉眼微敛,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像是上等羽扇,遮住眼底灵秀,在睑下投了暗影,贝齿轻咬着红嫩唇瓣,似是小心翼翼。
梁靖五指微缩,目光落在她眉眼脸颊,嗅到少女身上的香气,灯下美人蛊惑心神。
眼底暗色渐浓,她的指尖触到手臂,像是羽毛落在心间。
前世身处漩涡,在塞外杀伐征战,心性磨砺得狠厉刚硬,这样的温柔娇软是没想过的。甚至于这伤口,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刀头舔血久了,只要别伤筋动骨,这种小伤不痛不痒。
谁知道她娇滴滴养惯了,会这般放在心上?
夹杂着气恼的关怀,可爱得叫人心痒。
梁靖觑着她,心神微动,猛然察觉玉嬛在绑纱布时加了力道,不由皱眉低声道:“疼啊。”
“疼死你算了。”玉嬛鼓着腮帮,小声嘀咕。
梁靖唇角动了动,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撒气。
处理了伤口,瞧着没什么事,玉嬛便将东西收好,“我先回屋,梁大哥慢走不送!”
说罢,径自出屋关上屋门,留他在屋里对灯看书信。
屋里灯烛被风吹得微晃,梁靖搁下信笺,慢条斯理地取下衣袖,眼底仍有暗色,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看来她还不知道当年的婚约,否则得知他的身份,不会是这般态度。想来当年韩太师阖府丧命,她襁褓中便失了双亲,谢鸿也不忍她小小年纪便承受真相。不过既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周遭又有那么多虎狼盯着,永王今日设宴定也是有所贪图。
小姑娘没经过挫折,碰上永王那般人面兽心的,没准就会着道儿。
这婚约,可不能再耽搁下去!
潜在谢家那么久,也该堂堂正正地,以梁家子弟的身份拜访谢鸿了。
床榻间因梁靖的骤然闯入而略嫌逼仄,他的呼吸落在耳边,玉嬛下意识躲了躲。
未曾系紧的衣领愈发散乱,她赶紧揪着锦被藏住,连同脖颈嘴巴都藏在了锦被里,只剩漂亮的眉眼露在外面,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为秦骁的事。”梁靖答得简短。
玉嬛缩在锦被里,心里是因他先前的欺瞒而恼恨的。此人行踪神秘,神出鬼没,骤然重逢,只觉他眉目轮廓很是可恶,该当狠狠骂一顿,出了她被蒙在鼓里的恶气。然而外头一叠声追查的动静愈来愈近,眼看就要往这边过来。
秦骁的案子早已了结,玉嬛也不知他还在折腾什么,不过信任还是有的。
心里几乎没有犹豫,她嘟着嘴巴瞪了梁靖一眼,旋即小声提醒——
“后面空着,藏在帐子下。”
因客舍是临水而建,墙外又有树木葱茏潮湿,连累得屋里都有潮气,这架子床便不是贴墙摆放,而是隔了两尺的距离,拿厚重的数重软帐罩着。
梁靖会意,当即闪身入内,侧躺在床边,拿帘帐盖住头脚。
这边悉悉索索的动静才停住,外面便传来扣门的声音,是息园里的仆妇。
“谢夫人,谢姑娘,有贼人闯到附近,可曾惊扰到两位吗?”她隔着门扇询问,声音恭敬,但手底下却没那么客气,不待玉嬛和冯氏起身,便径直推门闯了进来。
好在她懂规矩,没带男人,进了屋子,年长的往冯氏那边去,年轻些的便来看玉嬛。
玉嬛仍是抱着锦被午睡的模样,半抬眼眸,伸手拢着青丝,“什么事?”
“是有贼人闯到附近,怕惊扰伤害姑娘,特地进来瞧瞧。姑娘无碍吧?”仆妇笑得一团和气,她身后的两位丫鬟则将目光四处打量,瞧着箱笼衣柜和门背后可能藏人的地方。甚至有位轻狂的,晓得床榻后的空隙,神情犹豫着,似乎要往这边来搜。
玉嬛心里一紧,却是眉眼微沉,冷笑了声。
“没什么事。”她开口回答,态度客气,声音却冷淡。
那丫鬟听出不悦,碍着她是永王单独邀请的客人,就没敢擅动。
玉嬛却已坐起身子,也不系松散的领口,只趿着软鞋,走到仆妇跟前,淡笑着道:“倒是方才门扇一开,将我吓得不轻,还当会有生人闯进来,衣裳都来不及穿。这息园是永王殿下的别业,规矩防守都如此松散么?”
这便是不满她们贸然闯入的举止了。
谢鸿毕竟是魏州的父母官,今日受邀赴宴,女眷在客舍小憩,理当客气招待。
似方才那样贸然闯入寝卧之处,无异于轻视对方身份,不够尊重。
仆妇也是情急之下一时没顾上,被玉嬛提醒,顿时有些讪讪的。
“是奴婢考虑不周,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别见怪。”她屈膝为礼,面露歉然之色。
站了片刻,她已将屋子瞧过,没见什么异样。怕这位娇养的千金当真计较礼数,到永王那里告状,永王失了颜面又心疼这般娇滴滴的美人,生气责罚,哪敢再逗留,当即告了声罪,带着两位丫鬟出去。
另一位仆妇也“关怀”过了冯氏,告退掩门。
冯氏随之走来,有点担心,“小满,没事吧?”
“没事。”玉嬛摇头,揉了揉眼睛,“只是没睡醒,娘让我再睡会儿,好吗?”
她向来是贪睡的,这等闷热绵长的晌午,在府里时从来没落下过午睡。
冯氏见她无恙,也放了心,自回去坐着打盹,外头的声音亦慢慢远去。
玉嬛回到榻上,哪里还有睡意,扯下帘帐趴到床边沿,提起层层累赘的帐子,正好对上梁靖的眼睛。她摆出个气鼓鼓的样子,居高临下地觑他,低声质问,“梁大哥,还真是巧,这么快就见面了。怎么回事?”
咫尺距离,那双杏眼里分明藏着不满,梁靖唇角动了动,半坐起身。
不过这会儿不是算账的时候。
“令尊的事尚未结束,这是秦骁跟永王往来的证据。”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沓书信,约有两寸厚,拿细线捆着,递到玉嬛手里。
玉嬛诧然,没想到跟秦骁勾结的会是永王,更想不透梁靖怎会来这里取东西。
书信在掌中沉甸甸的,她藏赃物似的塞进锦被里。
梁靖续道:“我留在这里还有事要做,这东西你设法带出去,免得损毁。今晚找你。”因玉嬛垂头时青丝从肩头滑落,贴在他脸上,便随手拈住。
目光落在她柔嫩脸颊,如画眉眼,那只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帮她捋到耳背后。
这姿势过于亲昵自然,待回过味时,玉嬛脸上一红,双眉微蹙,稍露恼色。
床帐逼仄,那样近的距离,她居高俯身,他半坐抬头,呼吸近乎交织。
梁靖也知道这举止不妥,有点尴尬,垂眸清了清嗓子。
玉嬛赶紧坐起身,想了想,揪着床帐便将梁靖埋住。
虽说心里诸多疑惑不满,但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今晚既然要来取东西,自然能慢慢算账。
倒是这沓子书信……
玉嬛睇了床边一眼,见锦帐悉索,赶紧拿手指头按住,低声道:“不许偷看!”
底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哦”,梁靖拿出当初做斥候的本事,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玉嬛遂背转过身去,掀起裙角,解了罗袜,将那沓子书信拿锦帕裹住绑在小腿上,而后再拿罗袜遮掩,左右端详瞧不出异样了,才起身穿好珠鞋,去隔壁找冯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