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着,谢正卿将夹来的一只鱼丸放到苏妁跟前的碟子里。但手握玉箸的苏妁却没去夹,而是脸色微微泛白,骨子里透出股子紧张。
她知道,爹此时见谢正卿定是为了她。咬了咬下唇,苏妁怯懦的转头望着谢正卿,漂亮幽黑的一双眸子水汪汪的噙着不安:“我爹说什么了?”
看谢正卿的淡然神色,苏妁觉得他不似动过怒的。可想到爹骨子里那么排斥谢正卿,她还是忐忑不已。她爹开口要女儿谢正卿必是拒绝的,那么爹未必不会急眼,不会开罪。
可谢正卿只是云淡风清的笑笑,这个笑顿时化解了苏妁的担忧,看来他真的没有动怒。
谢正卿伸手将苏妁搭至肩前的发丝往后撩去,修长莹白,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她粉嫩嫩的腮畔,温热的指尖儿沿耳廓向耳后划去。语调温柔的逗她道:“你那个爹,眼里都快没你这个女儿了,他关心的是冀洲难民。”
说罢,谢正卿指端留恋的在苏妁耳垂儿上轻轻捏了下,润如白玉,触之如新荔。
苏妁悬着的一颗心彻底踏实下来,原来他们只是聊公务,根本不是为了她。不过听到‘难民’二字,她还是本能的心生怜悯,顺带着关切道:“那些难民是怎么来的?你不能救救他们吗?”
谢正卿看着苏妁那双好看的眼睛,见她懵懂的眨巴眨巴,纤长的睫羽似蝶翅般在下眼睑上晕出浅淡的阴影。他淡然的笑笑,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苏妁的下巴。
他喜欢她问这种稚拙可爱的问题,她眼中那懵懵懂懂的期待,让他愿意不顾一切去满足。
苏妁倔强的瞋了谢正卿一眼,蹙着眉心将下巴移开他的手心,然后自己揉了揉。
谢正卿笑笑,方才半分力道都没使,还弄疼了她不成?他轻手将苏妁揽进怀里,让她后背贴在他的胸前,然后两手环着她,像讲睡前故事般,娓娓道来:
“那些难民是因为章洲连月下雨,被毁了屋舍和田地,最后没饭吃才涌入冀洲的。但他们在冀洲乞讨乞不来饭,便故意作奸犯科被抓入牢房,从而混口牢饭吃。但是他们这样做,一下便将冀洲的牢房填满了,给当地财政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故而冀洲知府上书,要求将这些难民流放至苦寒之地,让他们自生自灭。”
苏妁听得认真,也不排斥这动作,听着听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便被水雾浸润,满噙哀伤。忽地她转过头来,极委曲的凝着谢正卿,带着哭腔可怜兮兮的控诉道:“那个冀洲知府好坏呀……”
“那我爹是想求你赈灾?”不问她也想得出,以她爹的正直,必是看不过去这种惨事。
“嗯。”谢正卿点点头。
“那你答应了?”以谢正卿方才讲述故事的口吻,苏妁相信他也是怜悯那些难民的。
却不料谢正卿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问道:“我若不批,你猜你爹会如何?”
苏妁怔了下,既而带着几分不解的喃喃问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为何不批?你真愿意看到那些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因着人力不可抗的天灾而沦为流犯吗?”
接着她又愁道:“以我爹的性情,他必会没完没了的上书,直到你驳回冀洲知府所奏为止。”
谢正卿嘴边的那抹笑意渐渐明媚开来,“你猜他是更反对冀洲知府所奏,还是更反对你跟了我?”
自从苏明堂进到御书房后,宋吉就守在门外,替他捏一把汗的竖起耳朵听着屋里动静。
良久后,宋吉渐渐宽下心来。非但未听到摔东西的声音,甚至连句稍重的声量都没听到,想是一切顺利。
御书房内自然是静的,因为苏明堂自打进来后被赐了座,便有太监从后面贮廊的小门进来,送来两本儿紧急奏折。
是以,苏明堂便只有看着首辅大人批阅奏折的份儿。政务要紧,他自是不敢先私后公。
看到第二本儿时,谢正卿故意念出声:“章洲霪雨,连月不开,引发饥馑,大量难民涌入冀洲,且频频犯下偷盗抢劫恶行,造成冀洲缧绁负担过重,不堪容纳。”
“冀洲知府请求将这些罪犯流之远方,以减朝廷负累。”说到这儿,谢正卿抬眸看向苏明堂,问道:“不知苏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闻听此问,苏明堂面露受宠若惊之色,慌忙自椅中起身,鞠身下拜,声色带着过于激动的轻颤:“回首辅大人,微臣自继任右佥督御史以来已三次上奏此事!可始终未得到朝廷批复!”
“章洲霪雨成灾,连绵数月不停,庄稼作物、宅舍牲畜,百姓损失巨大!可因着此灾乃连续不断的阴雨造成,并非疾雨疾灾,故而不构成现有的赈灾级别,加之官官相互,瞒而不报,灾情始终未得到朝廷重视!拖延数月后章洲终于粮尽仓空,形成难民潮涌入最近的冀洲,起初他们只是要口饭吃,随着难民加巨,求予失衡,最终许多人为了不饿死街头,只得故意犯下罪行,去吃牢饭!”
苏明堂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里话外都是在为难民们争取活路,摆明了不支持冀洲知府所奏,将他们流放。
将手中奏折往书案上一扔,谢正卿冷言问道:“奏了三次,那你的奏折呢?”
“许是……许是……”吱吱唔唔了半晌,苏明堂脸上的慷慨激昂褪去,头越埋越低,似有难言之隐。
“许是你们督察院给劫下来了?”谢正卿倒干脆利落的替他讲出心中猜测。
苏明堂既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认了,便等同亲口出卖了上峰,在朝中越级禀奏本就是大忌,如今再参上峰一本,只怕他日后想再为百姓说点儿话就更难了!
督察院有意包庇两洲知府,而两洲知府一致认为,只要将那些难民流放,两洲都如去重赘!既不需朝廷拨银赈灾,也不需为此被治罪。
故而极有可能是督察院将自己持反对意见的奏折劫下了。
不过令他想不通的一点是,督察院的左、右都御史皆是效忠谢首辅的,既然是谢首辅的人,又为何还会遭疑忌?谢首辅若想护住自己的人,大可以不问,问了也可以不深查,然而此时却又为何细究起来?
饶是这种话苏明堂不敢问出口,但他这副憨直性子,心思尽数写在脸上,无需多言,谢正卿也可一看即知。
谢正卿起身,绕过书案,上前将苏明堂扶起,边按着他坐回原位,边意有所指的言道:“为人臣者,忠贤需并重。只重前者,是为愚忠。只重后者,是为骄顽。在朝为官,不论效忠于谁,贤能都是必不可缺的,否则便是再忠,也是无能之辈。”
见他如此说,苏明堂倒是深感震撼。
此前苏明堂官微人轻,对于首辅的一切作为只是听他人而言,故而始终笃信谢正卿是贪权无为之徒,不然为何要行那窃国之举?
可如今面对面听谢正卿讲这些,苏明堂竟觉得他是个善辨是非,任人惟贤的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