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厢内点着熏香,早已将那生石灰的难闻气味冲散了。谢正卿阖眼端坐于雅凳之上,养精蓄锐。
对于常年居于宫中的他而言,出宫即是风险。这些年他权倾朝野,在大齐呼风唤雨,虽然朝中众臣绝大多数顺从了他,可也有那么一小撮难搞的,偏偏要跟他对着干!
便像是庆怀王李成周,既是大齐的亲王,也是太上皇在世时御笔亲封的宗人令。身怀免死金牌,连当今圣上都无权罢免官职亦或是处置他本人。谢正卿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当朝首辅,自然也是废他不得。
还有那庆怀王的心腹,汪萼。身为翰林院学士,不说安稳的管理好史册、文翰,编修好史志、玉牒,偏偏把心思花在如何与他作对上!若非李成周几次三番保定了这个心腹,也早该被处置了。
李成周的下面自然还有些死衷效命的,像之前的杨靖之流,皆是些不知死活的。不过这些个眼中钉肉中刺,谢正卿倒也拔的不亦乐乎。大齐若是没有这些人,或许每日上朝他反倒会乏味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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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内,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姑娘,手指终是动了动。
她渐渐睁开沉重的眼皮,这一觉睡的仿佛昏死过去一样。
看看头顶,那雕工不怎么精致的架子床,还有那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月白帐子,完全陌生。
“唔——”苏妁艰难的撑起身子,柔靡斜靠在床柱上,仍觉阵阵头晕眼花。
她将这房间细细打量了一番,看似日常所需应有尽有,但又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家。
“这是……客栈?”有了这个猜念后,苏妁立马扶着柱子下床,蹒跚的走到支摘窗前,往下望了望。
呵呵,这条支矶石街她从小便长在这儿,闭着眼都能分清哪门哪院儿是做何买卖的。以她所处的这个位置,显然是这条街上最大的一家客栈——悦来客栈了。
苏妁双手扶着窗子定了定神儿,迎面拂来的细风也令她头脑越发清醒。将先前杂七杂八的梦境撇开后,她渐渐记起了昏迷前的事。
“那个王八蛋……”她磨牙切齿的泄了句愤。
想起自己好心救了人,反倒被那人下了迷药给迷晕,苏妁心中就又气又委屈!
只这是短暂的怨念过了,她心中又生出另一种更可怕的猜念!苏妁赶忙低头仔细检查了下身上衣物……
衣衫破了她是记得的,好在除此之外并没旁的什么异状。这衣服若是被人脱过,她定是能察觉出的。而眼下看来,非但自己的衣裳未被人脱过,连那人披给她的袍子也还在。
“还好,还好。”苏妁轻拍着胸口,心中庆幸总算最糟糕的事没有发生。这么说来,那人倒也还算个正人……
心中刚将这话想了一半儿,便立马意识到不对,暗暗呸了一声,将后面二字咽回去了。总不能因为劫匪没劫色,就反赞劫匪是君子啊。
只是令她想不通的一点是,那人为何偏偏把她送到悦来客栈?
虽说戊京南部的山区衔接着朗溪县,送来此地倒也不算远,但为何不将她往北面的京城送,也不往朗溪县的其它街道送,偏偏就这般精准的送来了支矶石街。
只是凑巧,还是他知道她……家在这儿?想及此,苏妁突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又看了眼窗外,已是金乌西坠。此时动身,怕是回到赵侍朗府上都要日暮了。这还是头一回得手的这般不易,但无论如何她也要赶回去。
哪怕是冒着雇不上回程马车的险,亦或是被爹爹打个半死,她也定要今晚把书偷到手。若是今晚不能得手,以后赵府的门儿她就再也难进去了。
事实证明,苏妁在时辰上盘算的很准。虽然一出悦来客栈她就顺利雇到了马车,且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赵侍朗府后门时也已是戌时了。
赵府后院儿华灯初上,入门四盏赤红圆肚纱灯,辉煌喜庆,寓意红运当头。
还在院子里浆洗衣物的丫头见是苏妁回来了,赶忙跑去里屋去找监工的大婶儿。早前大婶儿就叮嘱好了,沈英这个偷懒的丫头一回来定要及时去通知她,她得好好看看这整整一日的功夫,沈英砍了多少柴回来!
不多会儿,大婶儿就跟着那报信儿的粗使丫头出来了,远远看到站在院子里的苏妁,就大声训斥道:“小英子你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你是把南山给老娘伐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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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妁面露窘态的垂了垂头,腮边刚淡下去的羞赧之色复又笼了过来,从脸颊一直晕染至耳根儿。
前面两盘儿倒是下的快,可这下的快输的也快。若是再不仔细琢磨琢磨,以这人的棋艺怕是下到天亮她也难以翻盘儿。
“你的脸……”待苏妁脸颊的绯粉褪去,谢正卿才发现她的右脸上有一小片红印是褪不掉的,并非羞赧之色。
苏妁本能的伸手去遮。那火辣辣的感觉到这会儿还很明显,可见管家那手劲儿是当真不小。只是她不能说自己是伺候前厅的,那样便很容易穿帮。很快她心生一计。
“是四夫人晚上召唤奴婢时正巧奴婢不在……”就让他以为是因为伺候不及时而被四夫人教训,她处境这般卑微可怜,想来他出于怜悯也该下的快些吧。
果然,谢正卿的落子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些,甚至有几步完全不假思索敷衍着就放下了。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扯谎,但是脸上的巴掌是实打实的,眼下他倒有些不忍逗弄了。
“大人可听过棋痴胡照麟的故事?”眼见谢正卿这一步思索的有些久,举棋忖量了半天都还未下,苏妁便意调婉转的问道。
谢正卿的视线自那棋盘徐徐划向她的眼睛。红烛灼灼,越发映的那双眸子流光溢彩,似是淬满了繁星千万,灿艳炜煜。
“并未,你且说说看。”边回着,他将手中的黑子随意一落。方才中断的忖量也就这么中断了,他只是饶有兴味的盯着她,想要听听接下来讲的故事。
谁知苏妁从那棋笥中捻起一粒白子后,嘴蓦地又闭上了,只一心的盯着棋盘,推敲着这一步应当如何走。
迂久,她终于又将那粒白子落定,与此同时嘴边淡出一抹软笑,抬头道:“以前有个叫做胡照麟的盐商,据闻其爱棋如命,屡胜名家。有一回,他终于如愿交手到了“棋仙”范西屏……”
“然后呢?”谢正卿抬头。
见那黑子草草的落了,苏妁又捻起一粒白子,同时也再次沉默不语。
又是良久的思索后,她才将手中的白子落定。紧接着朱唇起启:“然后……范西屏乃是围棋国手,弈棋出神入化,逢战必胜。是以,很快便令胡照麟落于了下风。”
堪堪两句话的功夫,谢正卿便走完了自己这步。当他抬起头来时,却见她又闭嘴不言了。
呵呵,一到他下时就喋喋不休,一到自己下时就缄默不语。她这是故意在分他的心么?他也不急,就静静的看着,容着她细细忖度。
直到她手中那粒白子终是落了,谢正卿才略显迟怠的伸手到棋笥里拣了一粒黑子,淡然的开口道:“好了,可以接着讲了。”
既然摸清规律了,他便举棋看着她,迟迟不肯将棋落下。看来这个故事若想痛快听完,自己还真不能下手太快了。
苏妁知他已识破自己这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干扰心神小伎俩,便干脆痛快的将后半部分讲完:“然后胡照麟很不甘心,便谎称腹疾难忍,将残局封盘,告退医病。之后他用两天一夜的时间来回,去请教了“棋圣”施定庵。再赶回时,才终于破了那残局。”
故事听完了,谢正卿不由得笑出了声。她这引经据典的大费周章了半天,就是想证明自己两柱香下完一盘棋已是算快的?还是想证明使点干扰的小伎俩也无伤大雅?
只是笑着笑着,当谢正卿低头看向棋盘时,奚落的笑颜便在那一瞬僵住了。
二五侵分,三劫连环,愚形之筋,滚打包收……已无回天之力。
这局,竟是她胜了?
谢正卿抬头看着苏妁,只是这一眼与先前那些逗弄小孩子似的神色不同。这一眼格外的认真,像在凝视一位真正的对手。
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已激怒了他,苏妁赶忙开口道:“奴婢的故事还未讲完。后来棋仙范西屏得知了真相,非但没有笑话胡照麟,反倒从此对他分外敬重。”
说到这儿,她小心翼翼的抬起眼帘,直勾勾的盯着谢正卿,柔声问道:“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故事讲到这,谢正卿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便依她心中所想,噙着抹似有似无的诡笑,沉声道:“因为范西屏感动于胡照麟的所作所为,他虽用了歪心思,却是因着足够重视棋局与对手而为之。”
话毕,他见她眨巴眨巴那双轻灵的桃花眸子,眼中满是偃意,看来方才那番话是正巧说至她心里了。
她那副灵动的纤密睫羽忽闪忽闪的冒着坏气儿,可他唇边那丝笑意越发显着。此时他并不想跟她计较那些细碎的冲撞,甚至连她此刻胸中所藏的那册书,他都不想计较了。
只是目光扫过她右脸那片尚未褪去的巴掌印子,他突然想给她一份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