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绝艳易凋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10817 字 11个月前

“我听说华阳公主生母早逝,”随遇安是个稳妥人,绝不对萧阮好奇华阳公主多半句嘴,只道,“没出阁的小娘子,所虑最深,无非终身,我瞧着华阳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多半是怕了被始平王妃任意摆布。”

照常理是这样不错,但是萧阮总觉得,有始平王这样的父亲,嘉语其实不必担忧。这话却不好与随遇安深究,转而笑问:“既知道华阳公主没有野心,先生又何必找上她,而不找始平王世子?”

随遇安道:“诚然华阳公主没有野心,但是郑侍郎势必掌权,以我观之,郑侍郎才具有不足,正求贤若渴。华阳公主必然荐我。”

他这话是说了三分,倒留了七分。

正因为华阳于权势上野心不大,郑忱郎又才智不足,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抱负。如果往投始平王世子,一来始平王世子本身需要人辅佐,不大可能将他外荐给郑忱;二来始平王世子远不如郑忱好左右。

退一万步说,要实现华阳公主这样一个闺阁弱女子的愿望,总比满足始平王世子容易。

萧阮闻言笑道:“先生若果然得偿所愿,投到华阳公主门下,必青史留名一代贤臣,跟了我,可就只能做乱臣贼子了。”

随遇安应声道:“愿从殿下为乱臣贼子。”

永安坊仁德里桐花巷。

这条巷子也许比新盛的洛阳城更为长久,遍植泡桐,清明前后开花,红的白的紫的,艳压满城。贵人都喜欢在这里置个宅子,也许并不来常住,但是雨水充沛的那几天,总会过来,不为别的,就为满街馥郁。

花落的时候,比花开更芬芳百倍。

北海王的宅子里换了主人,并没有人去探究,贵人的深宅大院,帘幕深深,谁知道藏了什么魑魅魍魉。

“这么说,三郎是不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了。”女子说。她穿的白纱衣,通体纯白,那就像是天气最好时候的流云,或者深瀑底下,蒸腾的雾气,或者冬日清晨,阳光里的冰;或者鹤羽莲花……不不不,是月华!

深夜里,草尖上一点,树梢上一段,琉璃瓦上,盛着露水的一片;是夜莺,夜莺在月光最盛的时候歌唱,每一段音符,都只能承载指甲大小的那么一小块儿,就叼在鲜红的鸟喙上。夜莺们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最后由深藏在草丛里的纺织娘裁剪成衣裳,只有这样的轻灵,才配得上她。

她微微垂下眼帘,秋水一样的眸光,一丝一丝地泄出来。

艳如焰光的唇色。

素手低垂,一点蔻丹。安奴总听戏曲里唱,说美人水葱似的指尖,但是眼前的这个美人的手,他能想到的只能是玉,白玉雕成这十指芊芊,落在衣上,像衣上多绣了一朵花,也许是蔷薇。

蔷薇也不会红得这样……灼眼。

他完全能够明白他的主人为什么迷恋她,也完全能够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赐死她,以他主人的名义。

“是的,三娘子。”他说。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她的悲痛。有些话他也许不会说,也说不出口,但那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宝在他眼前被摔碎一样,那种痛心,他是有的。

郑念儿垂眸看着案上琥珀杯,杯中荡漾的酒色,酒是断肠酒。

他叫她三娘子,倒教她想起华阳,那位也行三,看起来这样纯良无害,几乎让她忘了她姓元。元家的狼崽子,是很知道人尽其用。她把钥匙交给她的时候,可没有想过她会这样释放三郎。

这杯酒来得不算早,三郎在永宁寺塔顶被太后撞见的消息传来她就知道,她的死期到了。

太后理所当然地会杀了她——如果太后不动手,自然会有那一日,三郎自己动手。

三郎说:“我是为了你。”

不不不才不是,他是为了自己,扬眉吐气,衣锦还乡,诚然他是爱她的,但是绝不会多过爱自己。

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特别是,像他们这样的美人,你不会知道一个美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多少优待,不会知道在他们眼里,这种优待有多么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舍得对不住他们,他们这么美?

美这种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稀缺,哪怕在洛阳,在美人如云的高门。她因此受到的宠爱,和得到的好处,数之不尽。那时候她几乎以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整个世界都为讨她欢心而存在。

她美名在外,及笄之年,前来求娶的少年公子络绎不绝。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指望她的青睐。而卢家子和李四郎的大打出手,在当年引起的轰动,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所有人都同她说两位少年儿郎的英俊与出色,而她只笑吟吟,折一朵枝头的玫瑰。

那年的玫瑰开得真好,红得像骄阳。

后来把她许给李家是父亲的意思,因李家子弟繁盛,蒸蒸日上。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见到的卢家子,她十六岁,他是十七,或者十九?是个肤色白皙的少年,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深。

那是在谁的笄礼上,她记不清楚了。也许是崔娘子。她被引进花园里,他突然冒出来,要将玉佩赠与她。她记得那块玉佩白如羊脂,雕工精美。她不肯收,他恳求她。他说,只要她收下,怎么处置都好。

“如果丢了呢?”她问。

“能经郑娘子的手,就是被丢了,也是它的荣幸。”他这样回答。

她于是微微一笑,接过玉佩,扬手,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进湖里。

微微的涟漪荡开来。

她记得那个少年面上震惊的颜色,也许还有痛惜。她只福一福身,姗姗就走远了。衣裙上繁复的佩饰,行动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就是这样,玉璧千金,就值得她笑脸相迎么?才不会!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更珍贵了。虽然她后来也听说,卢家丢了传世的玉佩,不过,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卢家子从了军,听说立了军功。

当然那和她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她出阁,嫁作李家妇。

李家妇不好做。

之前那样千求万求,到手了也不过如此。四郎待她当然是好的,但是上有婆婆,下有小姑小叔,中间无数妯娌盯着,像荒原上的狼,她到那时候才知道,美貌也是种负担,而且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对于她的夫君来说,娶到美人是一种荣耀,那就像是步摇上的明珠,或者衣裳上的绶带,绶带上的玉佩——奇怪,她怎么会想到玉佩?也许是长日难熬,在婆婆面前规矩难站。

如果当初许的是卢家郎……也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吧,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前头婆婆,上头嫂子,下面弟媳,小姑子,以后这一堆侄女、外甥女,谁不是这样苦过来、熬过来?

美貌不过是让她熬得比别人更难一点罢了,也许是落差更大,也许还有别的。

这样过了有四五年——如果她早知道之后,大约当时也不会抱怨叫苦了,因为后来还更苦。成亲五年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天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四郎纳了妾,那妾的姿色就没法说了,胜在年轻新鲜吧,但是她当时也并不老,便是如今,她揽镜自照的时候,也丝毫不觉得年华老去。

妾室也无所出。那简直像个天大的玩笑,子孙繁盛的李家郎,竟然有她的夫君这样膝下无出的。

婆婆自然是怪的她。四郎倒还好,只是多纳几个美人,都叮嘱了不许到她面前去碍眼。有不识趣的,在他手里就处置了。

但是回娘家的时候,母亲私下同她说,莫要太管着男人了,没个儿女傍身,以后日子不好过。而且会越来越不好过。只要能得个儿子,那些女人算什么呢,她是当家主母,尽可以远远打发了。

这样的日子,后来想来实在也无甚趣味,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却流了这么多眼泪。

她后来也有想过,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她能生个儿子是最好,不能,那一堆莺莺燕燕里哪个有产出也算是不错,她认了做亲儿,慢慢抚养长大,就是她的依靠。

是的只有儿子才是依靠,夫君是靠不住的,她会老,她老去的漫漫岁月里,她的夫君会纳更多的美人。

起先他当然会顾着她,弹压她们,到后来,她年华不再——总会有那样一天的——他就会多顾着那些青葱水嫩的美人一点,如果她管束她们,他也许会出面回护,打个圆场,各自面子上过得去。

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多少夫妻这样一生一世。

一个美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但是李四郎死了。

除非家族遗传的短命,否则很少有人会考虑盛年猝死。总之那是个意外,一个非常慌乱非常惶恐的意外。李四郎死于坠马——你要明白,在尚武的燕朝,很少有贵族子弟会死于坠马,特别精于骑射的李家儿郎。

但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成了寡妇。起初她盼着家里人来接她回去,但是迟迟没有,她偷偷遣了侍女回家,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辞。她于是渐渐明白,李家仕途得意,父亲不想断了这门姻亲。

她是不重要的,对于家族来说;她守寡的价值大于她再嫁,在他们看来。

有些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婆母给她找了个孩子过继,七岁还是八岁,不知道是哪个远支的孩子,拖着鼻涕,永远肮脏的小脸,动辄嚎天嚎地要阿娘——她当然不是他阿娘,也不想做他阿娘。

她想回家,想改嫁,想重新来过,想有个人亲亲热热地过日子,不想留在李家,面对严苛的婆婆和幸灾乐祸的妯娌小姑,她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然而她宁肯要她们从前的嫉妒和厌恶,也好过后来的怜悯。

——她郑念儿的人生,不稀罕谁来怜悯!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的厄运还没有到头。如果四郎的死算是倒下的第一张牌的话,那么与卢家子的重逢,就是第二张牌。

没有人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多长,郑念儿也不知道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去若干年,她会不会收敛自己轻慢和骄纵,但是谁知道呢。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过。

她再次遇见卢家子,在李家的回廊下。他穿的曲水紫锦袍,正春风得意,更添三分颜色。大概是喝得过了,双颊绯红,一双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看,良久,笑语:“郑娘子?”

他该叫她李夫人,她想。

他没容她反驳,熏然道:“如我再赠娘子以玉佩,娘子会收吗?”

…………

就算栓不住他,留个一儿半女,也足以慰藉膝下荒凉。假子真孙子么——就算儿子是假的,孙儿总是真的。人当然要在宗室女里找,自家孩子才贴心,可惜了世宗留下的两个公主都还太小。

她原先冷眼瞧着,始平王府六娘子不错。虽然也嫌小了些,但是明艳可人,性情也明朗。又始平王妃得太后宠爱,以太后的性情,真娶了六娘子,萧阮想在洛阳弄个一官半职,站稳脚跟,根本不是问题。

男人嘛,有了娇妻美妾,儿女承欢,又有权势富贵,就不会成天想着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事了——他一个光杆儿王爷,燕朝不给兵,他还真能复辟不成。

谁成想,横空杀出一个华阳!

虽然也是始平王的女儿,但是和始平王妃,那可就人心隔肚皮了;养在平城,又是个妾养大的,哪里比得上洛阳的孩子;然而那之后种种,古怪离奇,都在她意料之外。她也认了,如果他实在喜欢,华阳就华阳吧。

但是她妥协,命运不妥协,最后竟落到贺兰氏身上,彭城长公主嘴上不说,心里那个郁卒就别提了。

幸而眼看着又有了转机。

“……你上午,是去见了华阳吗?”她问。

冷不防被过问,萧阮一怔,答道:“之前听说华阳公主在宫里受伤,刚巧母亲要来礼佛,就顺路问候一声。”

彭城长公主:……

这小子从前定然是个糊墙的,凭怎么破绽百出的话,从他嘴里出来,都能妥妥贴贴——活像这洛阳城里是人就知道华阳在这宝光寺里一样。索性挑明了说:“贺兰氏,你还要如期迎娶吗?”

彭城长公主突然发难,萧阮诧异之余,也只能老老实实应道:“已经定了亲,过了三媒六聘,总不好悔婚。”

彭城长公主:……

她错了,这小子合该属黄鳝。但是彭城哪里容他溜走,直接就问:“我做主,替你聘了华阳如何?”

萧阮:……

他的这个嫡母,是觉察到了什么,还是有别的打算?一时竟乱了阵脚,也乱了方寸。

不不不,三娘是不肯嫁与他的,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彭城长公主说她来做这个主——这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莫说是她,太后都做不了这个主。这怔忪的片刻,彭城长公主已经出了百鸟园。

萧阮忙跟上去,喊道:“母亲!”

彭城长公主笑吟吟看住他:到底少年儿郎,说到心上人,便是高冷如他,也把持不住。

萧阮走得近了,却低头:“母亲费心了……三娘子不愿意,母亲不要为难她。”

彭城长公主挑眉。她当然知道之前太后赐婚,却落到贺兰氏头上的事,她还因此多少被取笑过——要正经始平王的女儿,三娘也好,六娘也罢,少不得一个公主郡主的头衔,嫁也风光,娶也风光。

贺兰氏算什么,一个孤女,敢望她家的门!

当时只道是贺兰氏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机手段,横刀夺爱——人人都道是如此,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这段赐婚——只恨事情太隐秘,竟没打听得出来,如今听他这口气,竟是华阳不肯?那就怪了,华阳从前殷勤,她虽然没能目睹,也颇有耳闻,难道如今的小娘子心思变化之快,竟至于此?

一时只说道:“不是我自夸,我家阿阮这样的人才,她还有不满意?”

萧阮自然不敢把那些梦不梦的话说给长辈听,只道:“太后赐了平妻……”这算不算苏卿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苏卿染是心高气傲,但是如果没有他与三娘的千里同行,应该不至于以为自己能拿得住住她。

彭城长公主眼神一厉:他不提,她倒忘了这茬,苏家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

却漫不经心说道:“华阳如今年已十四,明后年就要及笄。始平王两口子已经在给她挑人,你要真没这个意思也就罢了,要是有这个心,母亲为你筹谋。”

萧阮实在吃了一惊:彭城长公主极少管他的事,更没有听说她什么时候看好三娘。怎么听这口气,竟像是志在必得?然而这真是个诱人的提议,萧阮想,诱惑到他纵然明知不妥,竟舍不得断然拒绝。

“不然……”彭城长公主慢斯条理说道,“阿阮自个儿看上哪家娘子了,也可以与母亲说,毕竟男大当婚。”

彭城长公主这口气,活像是满洛阳的名门淑女都尽他挑似的,萧阮颇有点哭笑不得,他哪里有这个资格,要由得他选,他倒是想选陆家的女儿。但是燕朝哪个放心,又哪个允许。陆家也不敢应。

一念及此,想起陆家送给嘉语的两千部曲,奇怪,她要这个做什么。

他踌躇不语,彭城长公主不耐烦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婆婆妈妈成什么话!”

萧阮苦笑道:“孩儿实在不敢做此奢望。”他这话没有说透,但是彭城长公主自然明白:太后赐了苏卿染为平妻,这洛阳高门里,便纵是有小娘子看中他人才,也没哪个做爹妈的舍得许嫁。

彭城长公主沉吟,又听他说道:“孩儿幼时听说,人出生的时候,月老会在手上,或者脚上绑一根红绳,一头牵着这个,一头牵着那个,不管这两个人离了有多远,就是天涯海角,累世恩仇,都会结为夫妻;没有这红绳牵着,就是、就是……相比为邻,也终无姻缘。”

他原是想说“朝夕相对”,怕应了他和苏卿染,硬生生改过来。

彭城长公主勃然大怒。他这什么意思!他是打算着娶了苏家那丫头就算了?苏家那丫头能给予他什么?能帮到他什么?她和他一样是吴人,在燕朝一无家世,二无财势,他就打算守着这个空头爵位吃一辈子?

那个惹祸的妖精!

什么见鬼的红绳!合着人人都只绑一根,他那个死鬼老爹就绑了两根?那些娶不成嫁不成的,岂不是月老偷了懒,竟连一根都没有绑?她是不信这些鬼话的,她更不信,他还真只能娶了苏家那丫头!

一时面沉如水,却自言自语:“我前儿进宫,听说太后叫始平王妃去郑家看看。”她没细说去郑家看什么,萧阮已经脱口道:“郑家子弟浮滑。”

彭城长公主微微一笑。

萧阮自知失言,忙补救道:“那也无妨,想必始平王会仔细斟酌。”

“始平王倒是中意崔家。”彭城长公主慢悠悠地说,“崔家多玉树,规矩也好。”

“就怕规矩太大了。”萧阮忍了忍,还是说道。三娘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去崔家那样的大家族,日子可难过。更何况崔氏这样的大族,难免良莠不齐。虽有玉树,也不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却忘了,嘉语是公主,自个儿开的公主府,并不从夫居。

彭城长公主再不说话,只两个眼睛往他脸上看。萧阮的笑容也有些绷不住,微垂了眼帘,老老实实道:“是,我心许三娘,请母亲为我求娶。”

算他为难她。

之前许多挣扎,犹豫,辗转,权衡,他想过无数次放弃,在触手可及的希望与绝望面前,忽然就溃不成军。没有人斗得过自己,每个人到最后,都要对自己俯首认输——它甚至比命运更强大。

萧阮母子出宝光寺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去了,夕阳的余晖染到山门,染到青青草叶上,一片金灿灿的霞红。

萧阮扶彭城长公主拾级而下,就要登车,忽听得一阵吵嚷,母子俩目光转过去,但见几个人围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推搡和叫骂,书生一个闪避不及,被推倒在地,那群人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夹杂着喝骂:

“……龟儿子!”

“老子今儿非打死你个龟儿子不可!”

那些个污言秽语,一句一句被风吹过来,彭城长公主听得直皱眉:佛门重地,哪里来这么些无礼的人!

山门原是个热闹地方,人进人出,但是宝光寺与寻常寺庙不同,平日里并不向外开放,往来都是贵人,除去初一十五赶集日,山门外都是空的。萧阮因道:“孩儿去看看。”

彭城长公主略点了点头,先行上车。

萧阮带人过去,已经满地狼藉。被踩了个稀烂的摊儿,倒在地上的幡子,萧阮漫不经心看一眼,上面写有“测字”,就两个字,铁画银钩,倒是风骨凛然。然而萧阮是不信什么字如其人的。

不过这也说明,这个被群殴的男子,没准是个正经读书人。

正经读书人出来摆摊儿测字,也是一奇,测字摊儿摆到这宝光寺来,又是一奇——佛祖不怪他砸场子吗。地上见了血,鼻青眼肿的书生。余光扫到宝光寺里出来几个人,眼瞧着就往这边来了。

萧阮微微一笑,侍从会意,喝道:“住手!”

虽然他瞧着文弱,身边却很有几个侍从,又都锦衣华服,几个打人的瞧这光景,先自怯了,当头一人赔笑道:“贵人听小人说,小人打这龟儿子……这小子,是有缘故的。”

“哦?”

“这龟……小子骗了小人的钱,却连一句吉利话都不说……”

萧阮:……

世间竟有这等浑人!萧阮实在哭笑不得:特么谁规定测字的算命的有义务捧他开心来着!他有本事去宝光寺抽个签试试!多少人解了签哭着出来,敢一把火烧了宝光寺?就更别说永宁寺了。

萧阮也不耐烦教他,只轻言细语一个字:“滚。”

众人:……

这位贵人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那不过几个商人,哪里敢与萧阮这样的贵人别苗头,左右看了看,灰溜溜一哄而散。

萧阮看着地上的书生,并不叫人去扶。那书生约是二十七八岁,青色长衫,腰间束了条锦带,奇怪,并不突兀。也不落魄——既不落魄,何至于如此斯文扫地?书生自己慢慢爬起来,看了萧阮一眼,擦了一把嘴边血渍,一瘸一拐扶起幡子,又重新搭好摊儿,却问:“贵人要测字?”

萧阮:……

敬业到这种地步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