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越行越近了,里头的犯人还在唱,虞锦听得入了神。
离得近了,里头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体是伤,裸在外边的手足冻得青黑,进气多出气少。要不是还在唱着曲儿,怕是早被当成个死人了。
怕虞锦多心,县令一声厉喝:“肃静!胡乱唱什么!”
听到县令这一声喊,那犯人猛地循声望来,霎时眼里就带了泪。他腾得坐直身子,朝县令这边重重磕了个头,囚车狭小,这一头撞在木柱上,咚得一声响,听得旁人都嘶冷气。
再抬头时,额上已见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乱嚷什么!”
随车的狱卒大怒,手执剑柄在他扒着笼门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几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痉挛,却死死抓着笼柱不放,仿佛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没有杀爹娘兄嫂!求县老爷明察!”
县衙门口站着的不止县令一人,师爷、文书、衙役、随从十几人,都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没人吭声。
那犯人愣愣醒过神来,也不再喊,眼中刚浮起的半分光亮就这样一点点熄了下去。
寒风正烈,旁人穿着棉衣都挡不住风。他又哭又笑缩成一团,没半点体面,继续哼方才那歌。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没有县令发话,囚车未行,停在衙门门口。一时间四下死寂,只有他这嘶哑歌声。
一旁的婢女听清这调子,神情微变,不安地喊了声:“主子?”
虞锦挥手示意她别说话,静静听着这曲儿,一时有些恍然,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积雪泅湿了鞋,她才挪了挪脚。
一行人除了县令站在她身侧,旁人都在后边,没人敢越她一步。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贵人是怎么个意思。
衙门师爷赔笑道:“姑娘要是想听,我给您寻个会唱曲儿的送到您府里去,别听这腌臜之人唱的,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这人犯了何事?”
陈塘县辖下七个镇四十五村,牢里关着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而独独这份案宗是师爷亲手誊过遍的,早烂熟于心,此时张嘴就来:“这人是个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锄头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镇上去。那会儿天还热,尸身没几天就臭了,旁边住的人家闻着味,心说不对,爬过院墙偷偷去瞧了瞧,瞧见他家四具尸身,这才来报了案。”
虞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么不再审审?”
县令摆摆手:“审不得了,这案子已经半年喽。仵作验过尸,揣测凶手身形与他一般无二,邻里说他杀人前先是奸污家中嫂嫂,又与兄长爹娘有过争执,这便是杀人动机。再者说,这人还是个铁匠,那凶器是他亲手打的,杀完人惊惶之下逃到了镇上,五日不敢归家,是故凶手定是他!”
防盗比例30,时间48小时,被防住的到时间后刷新本章即可正厅上首并排坐着两人,一位年轻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这便是陈塘县县令刘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没什么时令蔬果,桌上就摆着一碟新鲜的橘,再没别的,单放那儿委实不太好看。刘安德喝口茶润了润嗓,满脸老褶透着宽和:“咱这陈塘县三面环水,过冬也比别地儿冷,还没什么好吃食,姑娘初来乍到,怕是不习惯。”
那年轻姑娘双手拢在袖中,一旁搁着的手炉已经没了温度,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饭,唯独怕冷而已,昨晚上冻得一宿没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时家中用的银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烧出来的,赶明儿烧些新炭出来,拿来给您瞧瞧。”
银骨炭是烟少且耐烧的好炭,京城贵人用的都是这种。县令心思转到这处,忙接过话茬:“咱陈塘县树多,就是没好炭,窑口关得只剩俩,每年冻死的人怕是有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进项,此举大善。”
下首坐着的刘荃听着两人谈话,偷悄悄打了个呵欠。
他天亮时分才从温柔乡爬起来,半碗粥没喝完,就被他爹喊来待客。还当是什么贵客,来了一瞧,好嘛,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颜色,刘荃脂粉堆里这么些年,见过不少美人。单论容貌,这姑娘称得上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漂亮,通身没一件首饰,却学男儿玉冠束发,穿着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间藏着两分英气。
乍一瞧,不似别的姑娘那般娇俏可人,可细细一品,倒别有两分味道。
就是说话古怪。
刘荃坐这儿半天,愣是没听明白几句话,他百无聊赖,闷得发慌,旁边一盘子点心已经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儿安安静静坐着,捧着盏上好的祁红香螺。这茶刘荃他爹一般舍不得喝,只有贵客临门的时候才忍痛拿出来,人姑娘却只沾了沾唇,便不动了,只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衬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刘荃腹诽得困了,垂着脑袋打了个盹儿。
等啊等,从清早坐到半上午,这客总算是要走了。
刘安德这才顾得上提起儿子,不着痕迹地把儿子往前一推,笑道:“这是家中独子,今年中了举,对这陈塘县也算是熟悉。我平时事儿忙,姑娘要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
刘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没回过劲来,又被他爹往后背的肉上拧了一把,疼得直嘶气,忙拱了拱手:“姑娘尽管吱声。”
县令杵他一肘子:“叫什么姑娘!叫锦爷!”
锦爷?好好一个姑娘,为嘛要喊爷?
刘荃无暇细想,结结巴巴又喊了一遍:“锦爷您有事只管吩咐,随叫随到的。”
虞锦略点了点头,轻飘飘赞了句:“虎父无犬子。”
她夸人夸得不太走心,县令却挺高兴,引着人往外边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出头的刘荃缀在俩人屁股后边,听得憋气,一个瞧着比他还年轻的姑娘,愣是摆起了长辈谱儿,还虎父无犬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厅门一开,扑面飕飕的冷风刮得人面颊生疼,虞锦打了个寒噤,把袖口拢紧了些。
廊下叽叽喳喳一阵叫唤,原是笼里拴着两只绿毛鹦鹉,缩成毛绒一团,冰天雪地之中冻得瑟瑟发抖,倒显出几分可爱。
她不过是多看了两眼,县令便一把将鸟笼扯下来,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里头,笑道:“你们年轻孩子喜欢这些,冬日清冷,也没个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