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的口气,她似乎应该在这段时间内把这些简牍全部都看明白,半夏气道,“我已经很好了,就连师傅都说我学的快呢。”
“师傅是那你和小儿相比吧?”屈眳嗤之以鼻,他敲了敲竹简,“又不是真正几岁的小儿,学的快是应当的,师傅夸奖几句,还当真了。”
半夏被屈眳说的急了,就要反驳,可话语到了嘴边,对上屈眳的脸,她又不得不坐回去。
屈眳抬手,把袖子一收。指着简牍上她刚才没能读出来的字,嘴唇里吐出一个音节。然后两眼盯着半夏。
半夏会意,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他复述。
她声音软软的,半点攻击性也没有,乖乖的。
屈眳听着她乖乖软软的嗓音,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坐在那儿,灯光将她的脖颈和肩膀那儿拉出一道柔和的线条。
他不由得多看了会,她抬眼看他,他就垂下眼,目光和她错开。
“会写吗?”
“……会。”半夏迟疑了下,点头。
不管是楚文还是中原的大篆,这两个在她看来根本就是一通鬼画符,但不学的话,做个睁眼瞎并非她所愿。因此花了大力气在上面,幸好以前也学过书法,字也勉强能看。
屈眳点头表示知道,随后令人取来布帛和笔墨,让她写给自己看看。
半夏见他竟然是来真格的,也起了好胜的心思,端正坐在那儿,开始写给他看。
她一丝不苟,沉下心来写字。屈眳坐在那里,见她满脸认真,不由得有些出神。
半夏一张脸,生的和此刻要求的女子端庄长相不太一样。时人认为女子端庄最好,面广额圆,是为富贵之相。
她脸天生就生的小巧,也就比女人一只巴掌大点,五官精致。在旁人看来,一眼之下,也是让人怦然心动的美人。
屈眳看她垂眼写字,她应该是以前就学过,握笔提腕可见架势。纤细的身形在烛火下一览无遗。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来这里了。自从上次苏己言中下雨之日后。父亲对她格外重视,就连放在她身边伺候的侍女和奴隶都要比之前多出许多,只要她真的有事,不消半刻,他就能知道。
可是偏偏他还是来了。
毕竟有救命之恩,还是亲自过来看看。毕竟楚人都是善恶分明的性子,厌恶的话,恨不得亲手杀了仇人。对待有恩之人,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恩人。
这么一想,自己这么做,也可以想得通了。
楚文和现代汉字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学的时候把楚文旁边标一个对应的汉字,就这么一个个学过来。
她写的有些慢,不过好歹手很稳。她写完之后,把手里的布帛交给他看。
布帛上的字迹娟秀纤细,和她的人很像。她写完之后,甚至把手里的笔一放,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屈眳手里拿着她写过字的布帛,看她一时又露出了原形,盯她好会。
明明就是个少年,却盯得她有些犯怵。好像又到了屈襄面前。
她老老实实坐好了,有了中原贵女该有的样子,屈眳才回眼过来看她写的字。
看了几遍,半夏见他迟迟没有出声,不禁有些心跳加快。
她小心的觑着屈眳,此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侍女点了不少灯,他垂首的时候,面上蒙上浅浅的阴影。
屈眳长相不错,浓眉大眼,面上表露出一股少年人的英朗俊爽。
他察觉到她的窥探,直接抬眼看过来。半夏马上低头。
屈眳看了一遍,“还算不错。”
半夏立刻高兴的抬头,她眼睛发亮。屈眳见到她笑容,竟然也露出了一抹笑容,察觉过来,又一阵恼怒。
“只是勉强还入人眼罢了,若是说好,那还谈不上。”屈眳留下一句,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此刻外面已经泛灰了。
屈眳起身,转身离开。
半夏送他出去,见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她扯了扯嘴角,“喜怒无常。”
说笑就笑,说变脸就变脸。让人猝不及防。
半夏想了好半会,也没能想出能让他这么快变脸的缘由是什么,干脆到屋子里去算了。
自从下了雨之后,郢都附近的旱情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渚宫内的人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因为下了几场雨,外头没有之前那么炎热,渚宫里的太子待不住,想要出去狩猎。屈眳和一众少年贵族随伺太子,一同出宫狩猎。
楚国境内多山川森林,郢都之外就是一片罕有人迹的林子。
太子带人一头扎到林子里头,半日没有人影出来。
太子十三四岁,才学了御射没多久,少年人精力旺盛,才学到了新的本事,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施展一番。
御射是贵族男子必须学的技艺,一旦学艺不精,上了沙场,就是被敌军割去首级的命。
太子狩猎,一个为了玩闹,另外一个也是为了操练自己学到的技艺,让它更加熟练。
屈眳随伺太子左右,太子身边的随从,全都是从郢都的贵族家里挑选出众的少年。出身高贵,而且容貌技艺出众。等到太子继位之后,这些随从就会跟着新楚王出入疆场,占据渚宫的高位。
太子玩心重,喜欢往那些不熟悉的道路上冲。屈眳和太子同乘一车,担任车右,冷不防林子里冲出一头猛虎。驾车的驷马受了惊吓,御手差点没掌控住。
亏得车上的太子和屈眳临危不乱,和后面赶过来的武士们把猛虎射杀。
猛虎是所有走兽的天敌,哪怕猛虎已经被射杀,但是马匹还是受到了惊吓,嘶鸣着不肯继续前进,没奈何,干脆下了车。
太子年少,玩心最重,上去看武士拾掇地上的死虎。屈眳跟着去看了下,死虎身上中了许多箭,身上的皮毛都已经被箭矢给贯穿了好几处。老虎这一身皮毛已经没多大用了,不过这一身的肉还有骨头,还有些许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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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云梦泽,一行人上了当地大夫那里借来的马车。看着完全是人工夯实的土路。
心里的猜测坐实,哪怕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但脑子上重重的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好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吩咐了,还是当地的大夫有意讨好,竟然还送了两个女子过来。正好接替了之前看管半夏武士的活。武士看着那两个满脸惊讶的女子一左一右把看了一路的美人给簇拥上车,心里有点失落。
车上的美人,说起来比大夫送来的这两个女子都要美貌的多。
半夏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个女子给搀扶着上了车。
帷车上四面都是帷幔,帷幔低垂,外人只能窥见车内人一点模糊的影子。
半夏上了车才知道,在船上已经算是舒服的了。至少在船上的时候,她两条腿还能放下来,帷车内只有一张精美的茵席,还有一张凭几。
一上去,只能屈起两条腿,老老实实的压在屁股下面。
还没驰出几里地,她就开始双腿发麻肿胀,几乎恨不得一头晕倒。
屈眳遭遇了刺杀,刺客到现在恐怕已经无地查起了,留在云梦泽,不仅仅没有半点作用,说不定还会引来下一波刺杀。不如赶紧回郢都。
有他的命令,上下无不遵守,赶路一段时日之后,一行人返回了郢都。
到了屈氏的宫邸,屈眳沐浴换衣去见过父亲,他让家臣把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安顿下来。
等到傍晚时分,屈眳听到来人禀告,说是家主屈襄回来了。
屈氏一支是武王后裔,到了现在是楚国甚有威望的卿族。屈氏族人在郢都内外担任要职。楚王领兵出征,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屈襄担任仅次于令尹之下的左尹,渚宫内诸多事务,赶在傍晚回宫邸。
屈襄下车,家老便上前禀告,“主君,少主回来了。”
前段日子,屈眳去云梦泽。此事他也知晓,听家老的话,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家老的话还没有说完,“听跟随少主前去的人说,少主此行遇上一些事。”家老继续道,“而且少主还从云梦泽里带回了一个女子,并且令人好生照顾。”
家老说着,面上的犹豫更深重了,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主君,少主这是……”
少年贵族年幼的时候学习乐礼书,等到长大就要学射御。屈眳也不例外,云梦泽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玩乐之处,更是学习武艺的地方。
竟然带了个女子回来?
屈襄眉头皱了皱。
家老见状,也不再多言。
到庭中时,屈眳已经赶了过来,见到屈襄进来,俯身下拜。
屈襄瞥了一眼屈眳,少年站在那里,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丝沉稳。
父子两人上堂入座之后,屈襄才开口问起云梦泽的事,屈眳把在云梦泽遇刺之事稍稍提了提,屈襄听后,蹙眉思索。
“没有留下活口?”
屈眳摇摇头,当时一场混战,再加上后来河水上涨,哪里还能留下什么活口。
“我听说,你从云梦泽带回来一个女子?”屈襄问道。
楚人男子十五岁,便算上成人。渚宫中太子到了十五岁便可娶太子妇安置满室的妾妇,诞下子嗣。
只是从云梦泽里……似乎有些不妥。
“是。”屈眳颔首,他突然间正襟危坐,屈襄扬眉,还没开口,屈眳就已经解释,“父亲,此女……有不同寻常之处。”
屈襄抬头,目光颇为不解,屈眳腰挺的越发直,“此女不是楚人,也不是云梦泽蛮女。似乎能预测晴雨。”
在山洞里他听不明白那个女子的话语,但是她做了半天的比划。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预测晴雨,看起来又不像是巫。
巫人什么样子,在楚国这片继承了商人好巫祭的地方,完全不罕见。
她不像是巫,相反是从宫室之中贸然闯出来的贵女。
半夏到了这片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快就被簇拥到了一处居室前,她被迎进去,而后来了许多穿着麻衣的侍女。侍女们一拥而上,把她身上的衣服全都给脱了,沐浴净身。
温水里头不知道加了什么,有一股药草的清香。融入在沐浴的温水里,洗掉身上的污垢的同时,也在肌肤上激起阵阵清爽。
这群侍女手脚麻利,把她上下洗涮了一通,而后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
那些衣裳的样式比她之前看到的要稍微复杂一些,上衣下裙,外面还套着一件几乎能垂到脚面的结衣。
结衣绕体两圈,在腰后用腰带绑住。
一个侍女坐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篦子给她梳发。
一切准备好之后,有人过来要领她出去。她听不懂这些人的话语,但是却能看明白他们的肢体语言。
她跟着领路的人,走到外面去。这个府邸比她想象里的要大的多,她走在后面,一路上她看到不少手持长戟的武士。
长戟冒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她抿了抿唇,收回打量的目光。到了一处装潢豪华宽敞的屋子面前。领路的人毕恭毕敬禀告了什么,然后门从里面打开。
半夏楞在那里,领路的人退到一边,眼睛盯着她。她迟疑了下,还是进去了。
一进去,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味。
她径直抬头,就见到正上位置坐着的男人。男子的左手下坐着的就是之前的那个少年,两人的容貌颇为相似。那男人看起来不满四十,眉目刚毅,气势非一般人能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