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雍水

壮士求放过 青木源 6748 字 9个月前

她在外头看这些年轻女子练舞,手脚也有些痒。

那些年轻女子练了好会,终于在女胥的命令下休息一会,原本站着的女子们纷纷松懈下来,其中几个一转头就见到站在窗口的半夏。

半夏见她们看过来,冲她们笑了笑。

她脸上的笑都还没完全展开呢,那些女子面色古怪,回头和女胥道,“有个面生的女子。”

女胥调教完这些舞伎,身体劳累,连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又听舞伎说外头站着脸生女子。这些日子天气炎热,连脾气都火爆三分。

这个地方是舞伎们练舞的地方,舞伎们地位低下,有时候会被贵人们当做礼物送来送去。甚至舞伎们和宫邸里头的哪个武士看对眼了,来上一段都司空见惯。

这里人来人往是常态,但那都是男人,什么时候女子也过来凑热闹了!

女胥脾气被这天气挑出了几分火大,出来的时候,身上的气焰都炽涨了三分。以为是哪个新来的不长眼在外头偷看,女胥就要开口呵斥。

舞伎们地位卑下,但也不是哪个女子都能做的。

“你……”女胥到了外面才来得及从嘴里说出一个字,看到站在外面的半夏的装束,顿时就把话给吞到肚子里。

眼前那个女子身形窈窕,在楚国特有的细长结衣下,越发显得高挑窈窕,身形极美。不过让她吃惊的是她所穿用的都是绢罗,内里也是白纱中单。

所用的衣料代表着人的身份,地位低下的人只配穿葛麻,没有那个身份,就不能用。象征尊卑的东西,半点都不能跨越。

女胥几乎是转眼就收起了自己的怒意,低头下来,只剩下满脸的恭敬。

半夏看她变脸变的这么快,都有些结舌。

“是我打扰你们了吗?”半夏看了女胥一眼,眼带歉意。

身后跟着的侍女看不过去,“苏己不必在意。她们原本就要歇息了。”

女胥两手插在袖子里,腰往下又沉了点,“不知吾子前来有何事?”

半夏想起刚才看的,她兴致勃勃的走进了几步,“我刚才看你们跳舞,觉得挺好看的,我可不可以过来和你们一块?”

半夏说楚语还不是特别熟练,但是女胥费劲的把她的话给听明白了,顿时女胥就汗如雨下,好似被人丢到了冰窟里。

屈眳放下手里的简牍,持笔要写几句时,发现墨碇所剩无几。吩咐令人拿来新的,家臣进来说了几句话。

屈眳听后,神色讶然,“她想去看歌舞?”

“不,听苏己之意,似乎……是想要和那些舞伎在一块。”家臣说这话的时候,吞吞吐吐。

那位苏己果然是非常人也,喜欢到处走动也没事,但和舞伎们呆在一块这就……

屈眳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身上的谜团多了去,再多几个让人想不明白的,也没甚么了。

他把手里的简牍往漆案上一放,“她喜欢就让她去吧。”

家臣领命而去,又被屈眳叫住,“如果她想作甚么,那就让她去。”

家臣不明白屈眳话里的意思,不过还是应声离开。

走在路上,家臣不由得摸摸脑袋:少主也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

出了云梦泽,一行人上了当地大夫那里借来的马车。看着完全是人工夯实的土路。

心里的猜测坐实,哪怕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但脑子上重重的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好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吩咐了,还是当地的大夫有意讨好,竟然还送了两个女子过来。正好接替了之前看管半夏武士的活。武士看着那两个满脸惊讶的女子一左一右把看了一路的美人给簇拥上车,心里有点失落。

车上的美人,说起来比大夫送来的这两个女子都要美貌的多。

半夏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个女子给搀扶着上了车。

帷车上四面都是帷幔,帷幔低垂,外人只能窥见车内人一点模糊的影子。

半夏上了车才知道,在船上已经算是舒服的了。至少在船上的时候,她两条腿还能放下来,帷车内只有一张精美的茵席,还有一张凭几。

一上去,只能屈起两条腿,老老实实的压在屁股下面。

还没驰出几里地,她就开始双腿发麻肿胀,几乎恨不得一头晕倒。

屈眳遭遇了刺杀,刺客到现在恐怕已经无地查起了,留在云梦泽,不仅仅没有半点作用,说不定还会引来下一波刺杀。不如赶紧回郢都。

有他的命令,上下无不遵守,赶路一段时日之后,一行人返回了郢都。

到了屈氏的宫邸,屈眳沐浴换衣去见过父亲,他让家臣把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安顿下来。

等到傍晚时分,屈眳听到来人禀告,说是家主屈襄回来了。

屈氏一支是武王后裔,到了现在是楚国甚有威望的卿族。屈氏族人在郢都内外担任要职。楚王领兵出征,也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屈襄担任仅次于令尹之下的左尹,渚宫内诸多事务,赶在傍晚回宫邸。

屈襄下车,家老便上前禀告,“主君,少主回来了。”

前段日子,屈眳去云梦泽。此事他也知晓,听家老的话,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家老的话还没有说完,“听跟随少主前去的人说,少主此行遇上一些事。”家老继续道,“而且少主还从云梦泽里带回了一个女子,并且令人好生照顾。”

家老说着,面上的犹豫更深重了,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主君,少主这是……”

少年贵族年幼的时候学习乐礼书,等到长大就要学射御。屈眳也不例外,云梦泽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个玩乐之处,更是学习武艺的地方。

竟然带了个女子回来?

屈襄眉头皱了皱。

家老见状,也不再多言。

到庭中时,屈眳已经赶了过来,见到屈襄进来,俯身下拜。

屈襄瞥了一眼屈眳,少年站在那里,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丝沉稳。

父子两人上堂入座之后,屈襄才开口问起云梦泽的事,屈眳把在云梦泽遇刺之事稍稍提了提,屈襄听后,蹙眉思索。

“没有留下活口?”

屈眳摇摇头,当时一场混战,再加上后来河水上涨,哪里还能留下什么活口。

“我听说,你从云梦泽带回来一个女子?”屈襄问道。

楚人男子十五岁,便算上成人。渚宫中太子到了十五岁便可娶太子妇安置满室的妾妇,诞下子嗣。

只是从云梦泽里……似乎有些不妥。

“是。”屈眳颔首,他突然间正襟危坐,屈襄扬眉,还没开口,屈眳就已经解释,“父亲,此女……有不同寻常之处。”

屈襄抬头,目光颇为不解,屈眳腰挺的越发直,“此女不是楚人,也不是云梦泽蛮女。似乎能预测晴雨。”

在山洞里他听不明白那个女子的话语,但是她做了半天的比划。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预测晴雨,看起来又不像是巫。

巫人什么样子,在楚国这片继承了商人好巫祭的地方,完全不罕见。

她不像是巫,相反是从宫室之中贸然闯出来的贵女。

半夏到了这片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快就被簇拥到了一处居室前,她被迎进去,而后来了许多穿着麻衣的侍女。侍女们一拥而上,把她身上的衣服全都给脱了,沐浴净身。

温水里头不知道加了什么,有一股药草的清香。融入在沐浴的温水里,洗掉身上的污垢的同时,也在肌肤上激起阵阵清爽。

这群侍女手脚麻利,把她上下洗涮了一通,而后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

那些衣裳的样式比她之前看到的要稍微复杂一些,上衣下裙,外面还套着一件几乎能垂到脚面的结衣。

结衣绕体两圈,在腰后用腰带绑住。

一个侍女坐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篦子给她梳发。

一切准备好之后,有人过来要领她出去。她听不懂这些人的话语,但是却能看明白他们的肢体语言。

她跟着领路的人,走到外面去。这个府邸比她想象里的要大的多,她走在后面,一路上她看到不少手持长戟的武士。

长戟冒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她抿了抿唇,收回打量的目光。到了一处装潢豪华宽敞的屋子面前。领路的人毕恭毕敬禀告了什么,然后门从里面打开。

半夏楞在那里,领路的人退到一边,眼睛盯着她。她迟疑了下,还是进去了。

一进去,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味。

她径直抬头,就见到正上位置坐着的男人。男子的左手下坐着的就是之前的那个少年,两人的容貌颇为相似。那男人看起来不满四十,眉目刚毅,气势非一般人能比拟。

半夏站在那儿,双手颇为不安的绞在一起。

她不知道此刻要如何反应,这时候或许应该跪下?但是她这双膝盖基本上就没跪过谁,半夏低头,披在肩膀上的头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滑落到脸颊边。

屈眳看她站在那里,垂目不语,脸上没有半点此刻应该有的卑微。甚至没有半点要下跪行礼的架势。

她站在那里,身形窈窕,低垂的眉眼里露出一股近乎纯然的洁净。

他下意识看了屈襄一眼,果然屈襄面露不虞。

“父亲……”屈眳开口。

屈襄抬手制止他,“女子,你唤何名?”

下首站着的人没有答话,她只是抬头,那双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惊惶。好像知道猎人就在眼前的小鹿,惊慌失措,却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父亲,此女不会楚语。”屈眳答道。

屈襄听后,看了屈眳一眼,屈眳又加了一句,“也不会雅言。”

屈襄蹙眉。下面的年轻女子看到屈襄皱起的眉头,越发不轻易出声。

“此女的来历,还没有弄明白。”

屈襄颇有些意外,“连你都没有弄清楚她的来历么?”

屈眳并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贵族该学的他都学,甚至还会放下身为卿族的身段,到士人里。

哪怕年纪尚且有些年少,但眼界绝非同龄人能比。

“是。”屈眳说着忍不住看她,她站在那里,如同初生的赤子,两眼干净的,只要一望就能看到底。

“来历不明。”屈襄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子一通,也察觉到古怪之处。

面前女子,除去容貌肌肤之外,似乎对尊卑也并不是很在意。

“我听人说,你这几日都是和她在一起?”屈襄转头问道。

家老只是告诉屈襄,屈眳从云梦泽带回一个女子,其他家臣把发现屈眳的一切,事无巨细,都禀告给屈襄听。

“是。”屈眳颔首。

屈襄笑了笑,“看来这女子对你还有恩。”

既然是有恩之人,哪怕对方真的只是个野人,也该诸多赏赐。

屈襄让人把女子带下去,并且派人教此女楚语。来历不明,又对嫡子有救命之恩。不能一丢了之。

半夏被两个侍女送回之前的屋子,然后不多时送来膳食。

端上来的是烤肉还有别的她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的肉汤,这一顿算的上丰盛。半夏在车里被晃了很久,哪怕肚子很饿,但没有半点胃口。

而且端上来的烤肉是一整块,上面被浇上了蜂蜜之类的东西,油亮油亮。旁边摆着一把匕首,面前的是一个黄澄澄亮闪闪的类似砧板的一块铜板子。

这……这是什么?

她迟疑了下,伸手把手边那块铜板给挪到一边,直接拿了匕首去割肉,周围的侍女见状露出惊讶的神情。半夏看了自己的手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对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