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头比她高,手也比她的大。很轻易的就握住了她的手腕。
“吾子!”半夏被他拉住手腕,低低叫了声。
“这里很多沼泽,一不小心人和野兽就会踏入里头。”屈眳一本正经的和她解释,“如果落入里头,就会慢慢往下沉,而且脱不了身。”
半夏顿时闭嘴。
他陪着她走了一段路,“苏己之前说的,回不去了,是甚么意思?”
半夏垂头下来,眸光晦涩,“就是这个意思。”
“不回卫国了?”他接着问道。
半夏摇头,她的家人根本就不在这个时代,她回不去,就找不到他们。
屈眳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过了会,他望向她的眼里渐渐涌上了些许怜惜。他握紧她手掌,“苏己不会去的话,不如我令人去卫国,给苏己的父母送信。”
“不,算了。”半夏摇摇头。
屈眳不明所以,“为何?”
她之前那么思念亲人,恨不得马上回去,现在只不过一夕之间,就完全变了?
“我父母,又不在卫国,就算去了,也找不到。”
“不在卫国?”屈眳吃了一惊,她之前从来没有说过,所以他也就一直以为她的父母都在卫国。
“那在何处?”
半夏摇摇头。
“至少告知一声,我也要叫家臣去送消息。苏己离开这么久,父母想必也很着急吧。”
说完,半夏却没有半点回答他的意思。
屈眳也不再多言,拉住她的手在山野间漫步。
云梦泽的风景很美,不过听屈眳说,现在还不是最漂亮的时候。云梦泽风景最美是要到雨季的时候,尤其下过雨之后,云梦泽才是真正的烟波浩渺。
水面和山川之间,会有云雾迤逦其中。那时候才是最漂亮的。
半夏靠在山水之边,看着怡人的景色看了很久。
最后她打算回去的时候,看到前头的屈眳停了下来。
“怎么了?”半夏问。
屈眳摇摇头不答,而且反手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半夏心都悬起来。
这个时代很多地方都是处于原始状态,人迹罕至,所以也会有很多野兽潜伏期间。深山之中,野兽伤人,甚至吃人,都不少见。
屈眳手持铜剑,锋利的铜剑在阳光下折射出带着杀气的金色光芒。
他松开手,嘱咐半夏乖乖站在那里不要乱跑,自己一手拂开了高高的草丛,戒备的往草丛里头看去。
屈眳以为草丛里头蛰伏的是犀牛或者是猛虎之类的猛兽,当他用剑拨开灌木丛的时候,看到一只小鹿趴在那里。
半夏提心吊胆,看到卧躺着的小鹿,忍不住探头过来看。
小鹿是真的很小,睁着一双黑圆的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他们。
半夏慢慢靠近,然后伸手过来。
“不要过去。”屈眳一手拦住她,“这鹿看着好看,但野性十足,会咬人的。”
“啊?”半夏转头看过去,和小鹿眼对眼。
鹿眼清澈,又黑又大,它腿上受伤了,卧趴在那里,十足的温顺。
她向前伸了伸手,摸到了小鹿毛绒绒的脑袋。
小鹿应该是之前没有见过人,又或许是太小了,还没来得及养出足够的野性。反正它在她的手下没有咬人。
半夏看到它腿上的伤口,过去察看。
屈眳没有收剑回鞘,“应该是受伤了,和鹿群走散了。”
“这么小,不管的话,会死吧?”半夏问。
屈眳点头。
食肉的猛兽的嗅觉很敏感,尤其对血腥味。闻到气味会很快赶过来大快朵颐。
“能把它带回去吗?”半夏有些不忍心。
“好。”屈眳说着,一手把剑收回去。伸手就把小鹿给扛起来。
小鹿被半夏抚摸脑袋的时候,很乖顺,可是被屈眳扛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屈眳动作粗暴,触碰到了它的伤口。小鹿呦呦叫了两声,还蹬了后腿踢了屈眳。
屈眳一手抓住鹿腿,走在前头。半夏亦步亦趋,回到了营地。
一回去,武士们见到屈眳扛着一头鹿回来,欢呼“少主,今日夜里又有肉可食了!”
“不是用来食肉的!”半夏跳出来解释。
“这鹿是苏己的,不要偷偷杀了。”屈眳说着,把肩头上的鹿放下来。
小鹿被扔在地上,甚是可怜的叫了一声。半夏让侍女拿来清水,清洗了小鹿的伤口,随便还用一些布条给小鹿包扎伤口。
因为小鹿实在可爱,有侍女拿了果子喂它。
小鹿不客气的就着侍女们的手吃起来。
半夏在一旁看着,冷不防人群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半夏抬头去看,见着武士一圈围在那里,她吩咐侍女照顾好小鹿,自己带了两个侍女过去。
结果到的时候,她看到屈眳捂住手臂,鲜血透过指缝往外涌,而对面有个武士惊慌失措。
半夏顾不上其他,上前几步拉了屈眳就到营帐里头。
屈眳和武士比试剑术,一不小心,手臂就被铜剑给划伤了。半夏把他拉到室内,卷起他的袖子。
她仔细看了一下伤口,还好伤口不是很深。已经有人提了水来,半夏转身要让人给他清洗伤口的时候突然想起,这水直接从河里提上来的,里头肯定有细菌,要是导致伤口感染,那就糟糕了。
她让竖仆停住,然后自己跑出去把背包抱进来,打发竖仆出去之后,她才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所以屈眳也没大惊小怪。
清洗完伤口,到了包扎环节,她看了一眼竖仆们准备的布条。她不知道这些东西干净不干净,迟疑了一下,伸手到背包里,拿出一包没拆过的卫生巾,撕开了直接贴在他伤口上。
迎面泼来的那一盆血,还是热的。在这热的狗都要趴地的天里,冒腾着一股湿热的腥气。
半夏动作敏捷跳起来,头脸躲过了那盆血,但衣襟和胸口上却没能逃过一劫,被扑了个满怀,她看着自己那半身湿湿嗒嗒,而后再看着面前头顶顶着鸟喙冠抽风似得抽搐的巫师,半夏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的厉害。
那巫师相当卖力,浑身上下和得了羊抽风一样,不停的抽搐颤抖,围着半夏跳来跃去。
跳到半路,巫师转身从背后的竹篓里捏出一条蛇,他一手持蛇,嘴里嘀嘀咕咕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对着半夏施法。
半夏拖着湿哒哒的衣裳,目瞪口呆,视觉和味觉上的巨大冲击,把她的脑子给弄懵了。还没等她反应,巫师就已经捏着手里的蛇头,凑到了她面前。
冰凉恐怖的蛇头就在眼前,她几乎能看清楚蛇脑袋上那两颗绿豆小眼睛。半夏脑子里头的弦顿时就绷断了。她啊尖叫出来,然后抓起手边的矮几对着巫师劈头盖脸的砸过去。
人面对恐惧的时候反应不尽相同,有些人会惊慌失措,尖叫逃跑,而有些人则会抓起东西一顿反抗。
半夏不巧是后者,她尖叫连连,爆发出莫大的力气,连人带蛇一顿痛打。
巫师没有料到这女子竟然中邪如此之深,竟然连驱邪的巫师都敢打。
巫师顾忌到此女的身份,一边躲闪,一边更加卖力。
半夏看着那条蛇还是不停的往自己面前凑,吓得尖叫连连,爆发出比平日几倍的力气,对着巫师一顿抡。
巫师被她打的到处躲闪,冷不防自己脑袋上猛地挨了一下,整个人软绵绵的往后一倒直接昏厥了过去。手上捏着的蛇也因为没了桎梏从他手里出来,在地上游走。
半夏吓得尖叫只跳,她把手里抓住的实木矮几一丢,没命的直接往外逃。
一跑出去,就迎接撞上等在门口的屈眳。
屈眳等她醒后,就亲自审问了那些服侍她的侍女,得知半夏是毫无征兆的,直接往水里跳之后,疑心她是中邪了。
云梦泽这个地方,人烟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部落,山魅鬼怪最容易作祟。于是他令人寻来了巫师给半夏驱邪。
他听到里头的尖叫,正在迟疑要不要进去看看,刚要迈动步子,里头就有人冲出来,裹挟着一股腥气。
半夏冲出来一头撞入他怀里,她半身都是湿黏黏的血,吓得哭了。她伸手抓住他手肘处的袖子。
“蛇,有蛇!”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湿湿滑滑看起来阴冷的东西。
巫师作法的时候,都会一手持矛一手持蛇,来威吓驱逐作祟的鬼神。
屈眳低头见到她半身的血污,忍不住在她肩膀上拍拍,“没事了?”
“有事!”半夏委屈道。她闻到自己身上飘着的那股血腥味,半是委屈半是泄愤的往他身上蹭,好把衣裙上的污血给蹭到他身上去。
血是先杀的狗,新鲜的很,她在里头没几把就把巫师给打晕跑出来了,血迹还来记得完全干涸,她有意无意的往他身上蹭,把他那一身也弄得乱七八糟。
“那里头是谁啊,怎么还有蛇!”半夏说着,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屈眳不答话,他带着她进去,一进去,就见到受了惊吓在地上到处乱游的黑蛇。
半夏看到蛇,把他一推,直接躲到外面去了。
屈眳弯腰下来,手指夹住蛇的七寸,轻松提起来。他看到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巫师,巫师旁边还倒着一张矮几。
哪怕他没问,也没亲眼看到,也不难猜出之前到底营帐里发生什么事了。
屈眳捏着蛇出来,半夏尖叫都憋在了嗓子眼里。
屈眳把手里的蛇丢给竖仆,半夏目瞪口呆见着竖仆麻利的把丢到怀里的蛇给收拾好。
“没事了。”他大步走到她面前,见到她眼眸晶亮,不像之前的无神。
他转身过去令人收拾残局,竖仆们把里头晕的七荤八素的巫师给抬出来,赶紧挪到另外的帐子里去。
侍女们提来了水,伺候半夏沐浴换衣。那一身的狗血,味道感人。半夏在水里把身来来回回搓了好几遍,甚至肌肤都搓的发红发疼才作罢。
换上干净的衣裳,半夏在帐子里坐着。刚才的惊吓过后,此刻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和茫然。
她原本以为,只要沿着原路,她可能就能回去了。
半夏知道,自己的想法只是“可能”。但她依然对此抱有莫大的希望,可是当她一头扎到河里,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却还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阵绝望。这样都还不能回去,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
她蜷缩两腿,双手抱住膝盖。
屈眳从外面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这么一副消沉的样子。
屈眳已经重新换了衣裳,发鬓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他坐下来,过了好半会都没有听到半夏开口说话。
“你为何要投水?”
半夏垂下眼没有回话。
屈眳抬眼看她,她没了半点精神,恹恹的坐在那里,甚至他进来的时候,她都没有抬头。
“是有人对你无礼吗?”
“……”半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依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苏己!”
半夏被他这一声高喝,终于唤回一点点神智,她看着屈眳,咬住下唇,“我回不去了。”
屈眳听不懂她嘴里说的说的什么,忍不住凑近了些,“苏己说甚么?”
这话半夏不是说给他听的,她只是来回反复的说那一句,“我回不去了。”
或许有其他的办法,但是她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办。
半夏抬头,红肿的眼睛盯着屈眳直看。
过了好会,她又垂下头去。
“别哭了。”屈眳听不明白她方才说的什么,不过自从她投水被他就上来之后,一直郁郁寡欢。
“我回不去了。”半夏换了楚语,和屈眳重新说了一遍。
屈眳愣了一下,他盯着半夏,缓慢的开口,在思考她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回不了家了。”半夏伤心欲绝。
屈眳微愕,他抬手想要安抚她,可手举起一半,最终还是放下去了。
一时间,屈眳想笑。他从来就不想让苏己走,她没有在楚国寻个男子嫁了的打算,而且她父母也只有她一个,不想将她远嫁。一旦她回去了,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了。
屈眳不知她为何会说出回不了家的话,可心里的雀跃却是实实在在。
不过他面上还是摆出了关切的神情,“怎么会?苏己的族人都在卫国,虽然卫国离楚国有千里之隔,但也不是回不去。”
这话只是安慰她,若是面前的女子当真顺势提出要回卫国,他马上能弄出好几个理由把她搪塞过去。
屈眳见过她归心如箭,已经做好了搪塞她的准备,可谁知她并没有提起此事,只是在那里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