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跟我读——”林焰在指着黑板的酒标和字母,用纯正的法语念道:“chateautour(拉图,法国知名酒庄),同学们,你们可以不懂酒,舌头分不出葡萄酒的产区,但只要发音够纯正,把所有的标签读对了,我就让你们及格。”
办公室的木夏:额……林焰会不会把这群实习生拐带坏了?
九月,隔壁“山大王”霍晓玉的民宿——“山海印象”开业,邀请木夏参加,并赠送免费住宿体验卷。
此时木夏的皮外伤已经好了,用遮瑕膏盖住疤痕,化上精致的妆容,根本看不出来,她参加了开业典礼。
三间大瓦房后面的山体上镶嵌着错落有致的小屋。
是十三个集装箱改造而成的房屋,像“悬棺”似的,由钢结构支撑起来,裸露在外的集装箱和钢结构都喷上了和山体一样颜色的涂料,乍看上去,就像和山融为一体。
难怪霍晓玉自信的保证能赶在金九银十开业,集装箱房屋都是现成的,只需设计安装在山体上喷漆就成了,造价低廉,成本只有建新房的十分之一。
三间大瓦房外观保持原样,连青砖墙体都没变,墙上挂着一串串鞭炮造型的玉米、干辣椒、大蒜,像是普通农户人家。
但是一跨入门槛,简洁明亮,极简主义的设计,好像步入了某个北欧的咖啡馆。
两者巨大的反差,让人眼睛一亮。
烈焰红唇的霍晓玉带着参观者沿着山体楼梯爬上“悬棺”般的集装箱房屋。
房卡开门。
身处小屋,木夏丝毫不觉得在集装箱里,木制的地板和墙壁,一扇扇窗户是天然的画框,采集着大自然的天然风景,还可以随着四季更迭。
相比而言,木夏家民宿那些从深圳大芬村批发过来的油画就显得单调了。
头顶有天窗,阳光倾斜而下,注在雪白的床铺上,光线随着山林的云雾而变化。
木夏躺在床上,能看见飞鸟掠过天际,恍惚觉得自己是住在云端的神仙。
没有电视,但床对面的正面墙都是投影幕,投影仪可以和手机电脑相联,躺在床上打游戏追剧无比爽快。
这个“悬棺”式集装箱民宿一定会火的一塌糊涂。
遇到强劲的对手了,木夏不得不叹服,霍晓玉名校出身,投行精英,其见识和创意远远高过社会关系基本不出黑礁村、从大学中途辍学的她。
木夏拿起手机,将“悬棺”里里外外拍了个遍,发到自家民宿群里,告诉员工们竞争者的优点。
员工纷纷赞叹,唯有林焰一副“我家祖上也曾经阔过的”阿q嘴脸,发消息说:
“在瑞典也有类似的山顶民宿,而且是全玻璃的,游客可以躺在床上看北极光。”
赵小咪讽刺:“说得好像你住过一样。”
林焰发图片,是一张他躺在瑞典玻璃房间的自拍,背景就是变幻莫测的北极光。
林焰的炫富行为引起了群里的集体沉默。
林焰觉得这个照片让自己脱离群众了,好像有什么不对。
想了想,他发出一条信息:
“上当啦,玻璃房是真的,我把自己照片p进去了,哈哈哈哈哈。”
赵小咪发了一个沙雕熊猫表情包,文字是“闭嘴你这个美少女”
木夏也忍不住发了个熊猫比剪刀手的表情,文字是“你离挨打就差这么点了”
林焰回复一个熊猫头,文字是“真的吗?我感觉你在骗我”
民宿吧台里的王人杰什么都没发——他忙着存储同事群里的熊猫表情包。
叮咚!
有人按了木夏所住“悬棺”的门铃。
木夏看门口的监控画面,是老板霍晓玉,她抱着一个冰桶。
木夏开门,霍晓玉指着冰桶里的香槟,“欢迎木老板捧场,这是送你的香槟,觉得我这里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意见?我会改进的。”
木夏:“都挺好的,祝大卖。”
霍晓玉颇有得色,“今天刚刚开业,十一黄金周所有的集装箱房间都预定出去了。”
木夏拿出手机,打开计算机算收入,“一个集装箱房间一晚全价是五千八,黄金周没有折扣。十三个房间,就是75400。黄金周有七天,那就是527800。四舍五入五十万到手。”
“你的集装箱房间……”木夏按照以往经验,环视房间,估算着设施和装修价格,“一个房间造价成本大概五十万?你一周的收入就能收回一个房间的成本。”
木夏心服口服,有这样厉害的竞争者,她觉得很荣幸——总比一直在黑礁岛坐井观天、独孤求败强多了。
她心中犹如藏着一头猛虎,跃跃欲试。
“所有成本分摊到每个集装箱房间,大概是八十万。”霍晓玉指着浴室,“一个浴缸就要五万,客人们很挑剔的。装修加上租金,我已经投入了一千五百万。”
五万!木夏心想,我的民宿一个浴缸造价只有五千,差十倍呢。
成本一千五百万!我的第一轮天使融资也只拿到了五百万,难道这个霍晓玉家里也有矿?
木夏这个财迷又开始计算成本和收益,“一千五百万,如果入住率为100,一晚五千八,那么连续客满一百九十九天,你就能收回成本,以后的日子都是利润。当然,入住率不可能一直都这么高,一般能达到80就很不错了,那么你会在两百三十九天赚到一千五百万,收回房子的成本。”
霍晓玉打开香槟,倒了两杯酒,“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木夏接过香槟,看着金黄色的气泡,“你挖走了我的金牌管家田雨辉,还需要我指教吗?”
霍晓玉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我们都上了田雨辉的当了,他佯装对我的邀约有兴趣,经常来找我谈条件,其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一家跨国酒店管理公司找他开拓这里的民宿市场,出手就过亿,这山上的、海边的民房迟早会被他收购一空,改造成民宿。另外,还有什么airbnb高端民宿租房app等等,都是我们的潜在竞争者。”
“木夏,黑礁岛民宿完全竞争市场即将到来,可以想象今明两年是多么残酷的竞争,你我结盟如何?当大浪扑来,唯有抱团,才不会被浪卷走。”
袁秘书开车送木夏回家。
木夏坐在副驾驶座位,系上安全带,袁秘书朝她的方向伸手,木夏身体猛地一缩,警惕的看着他。
应激反应尚未消除,她需要时间恢复。
袁秘书递给她一杯冷饮:“乌龙奶茶,无糖,去冰,加一份黑糖珍珠。”
这是木夏最喜欢的口味,袁秘书有心了。
木夏接过奶茶,低声道:“谢谢。”
她表示感谢,却一直没有和袁秘书有任何眼神接触,吸管插进冷饮杯里,慢慢咀嚼着珍珠。
平时木夏喜欢利落的打扮,头发扎成马尾或者盘起来,现在左脸、左胳膊、左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为了遮掩,她披散着长发,穿着宽松的长袖衬衣和长及脚踝的裙子,竟然有了些文艺女青年忧郁沉静的气质。
袁秘书在土豪村村委混迹两年,底层、中产、上流三层社会都游刃有余,修炼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木夏现在几乎把全身包裹起来、拒绝眼神接触、含着吸管,却没有吸吮的小动作,这种肢体语言分明表示正在封闭自己,不想说话交谈。
明明早上还是个元气满满、活力四射的民宿小老板,现在……袁秘书愈发自责,琢磨着如何帮她走出低潮。
夜晚,行车在蜿蜒山道上,夏天多飞蛾蚊虫,这些小东西都有趋光性的本能,纷纷往车前灯上撞,到了次日早上,车灯上会糊着一层黑芝麻般千千万万的虫尸。
木夏含着奶茶吸管,靠在车门上,默默看着千军万马撞车灯的场面,说来也怪,平时这种极常见的场面,今晚却觉得莫名的悲哀。
木夏闭上了眼睛,袁秘书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当车停在民宿门口,她睁开了眼睛。
赵小咪在外面等候,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三胖今天上了三个补习班,很累,八点给他洗了澡,念了两本绘本就睡了。”
木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没有说话,回房间去了。
三胖趴睡,抱着一只沙皮狗布偶。
木夏脱了鞋,侧躺在三胖身边,像黑山老妖似的,轻轻嗅着好闻的小孩味。
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无法用言语形容,而且只有最亲的人才会闻出这股味道,好像第六感似的,类似养猫的人“吸猫”,心中有爱,方能感受。
吸了约十分钟的小孩味,木夏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她吻了吻三胖的发顶,喃喃道:
“别人都说你是累赘,取笑我是扶第魔。其实你才是我的力量之源,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会帮姐姐度过这一关,就像以前面对无数道关一样。”
清晨。
林焰蓦地从上铺坐起来。
他又做噩梦了。
这次的梦境还是那个玫瑰花园,只是情节有所变化,小男孩和父亲打水枪玩耍,有黑影朝着父亲开枪,父亲中弹,胸口的鲜血像是绽放的玫瑰花。
他在一旁干着急,朝着蹲下捂脸,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大吼道:“不要怕!睁开眼睛!看清楚劫匪的脸!看他的脸……”
林焰不愿意回忆噩梦,一看手机,早上四点,穿上跑鞋,开始晨跑。
黑礁岛位处东经120度,夏天四点就天亮,林焰踏着晨雾,沿着山路匀速奔跑。
此时,由于太早,就连鸟儿都没起来,山林寂静,林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蓦地,一个人影在清晨薄雾中走来,她披散着头发,长衣长裙,发梢被晨雾浸透了,微微蜷曲,脸色苍白,神情迷惘,好像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
是木夏,长发遮盖住了左颊的伤痕,但微微发青的眼圈是遮掩不了的。
林焰习惯了木夏强悍贪财抠门,见到她脆弱敏感的一面,不禁多问了一句,“做噩梦还是失眠?”
木夏,“噩梦不断,干脆起来走走,没事,你跑你的,不用管我。”
两人擦肩而过。
本就是不算融洽的老板和员工、债主和欠债人、猫和老鼠的关系,见面点头而已。
林焰后头,看见木夏形影单只,犹如梦游,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的背影站在木夏身边。
林焰心下一触,说道:“第一次看见有人在你面前死去,很害怕吧。”
木夏没有理会,心道,废话,在梦里都能听见蓝脸人脖子咔嚓断裂的声音。
林焰顿了顿,追了过去,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我也有过这种经历。”
木夏停住脚步。
在这个时候,任何安慰开解的话都是苍白的,她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世界有了隔膜,并非她刻意封闭自己,只是觉得对方不会理解她此刻的感受——连她自己也无法用语言表述自己的感觉。
只是开口就觉得累,而且说了也无用。
而林焰自称有相同的经历,令木夏有了开口的兴趣。
林焰也从未跟人提过自己的童年阴影,他一直刻意遗忘,可是十几年过去,阴影依然时常以各种形式出现在他的噩梦里,结局都是父亲中枪死亡,小小的他无能为力。
始终摆脱不了。
林焰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道:“那个人是我父亲,我八岁的时候,亲眼看见他中枪,死在我面前……”
林焰的父亲在山西搞煤矿发家致富后,目光瞄准海外,开发海外矿产。
菲律宾盛产高品质的铁矿石,政权的频繁更迭给了海外矿石商人们可乘之机,纷纷买下矿山开矿,华人占据了群岛大部分的矿山资源。
林父在菲律宾站稳脚跟后,买了一座大房子,在林焰寒假的时候,接了老婆孩子来温暖的菲律宾度假。
一家人团聚,和和美美,林焰乐不思蜀,某天和父亲在花园玩乐,闯进来匪徒,一枪将林父击毙,当场死亡。
亲眼看着父亲死在面前,八岁,也就比现在的三胖大三岁而已,真可怜。
木夏听得胆寒,问:“抓到劫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