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向阳沉默了,他当然清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他亲手把我从乱葬岗救出来,又带着我逃到这里。或许他只是感到慌乱而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的我,所以才虚张声势、口无遮拦。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但现在的我,承受不住身边有个喋喋不休的人。如果我能动,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寻死,而他却用他的热情,不断地把我拉入凡俗,我所无法面对的凡俗。
沉默了很久,安向阳的声音重新变得深沉,他问:“蒋茵,你告诉我,现在你的想法是什么?”敏感如他,或许已经洞察了我的内心,或许他之前的聒噪,不过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没说话,也没看向他。
他强势地将我的头扭过来,严肃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命令般说:“蒋茵,你是清英的女儿。你要记住,我安向阳是为了救你而来,我绝对不允许你有任何的意外。”
我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无论他哭也好,劝也好,生气也好,命令也好,我的心中都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读懂了我的目光,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问道:“既然你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当初还要选择来执行这个任务?”
我不回答,仍旧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神情就跟我的大脑一样空洞。
他皱了皱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脸惊诧地望着我,“你当初就没想过要活着回重庆?你的目的不光是为心爱的人报仇,你还打算在这个任务中自我毁灭?”
他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都太优秀了,不过几个回合,就完全猜出了我心中所想。然而,他的说服力实在太差,明明嘴巴一直在抽动,却愣愣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你回重庆去吧,就跟局里的人说,我在武汉牺牲了。”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因为我已经为自己选择好了最终的道路,并且,我会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悲剧,而是解脱。我实在没有办法回重庆,无法面对周广玮,甚至是何娇艳。我要如何跟他们解释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所做过的事情?
最主要的是,我无法面对自己,我受不了自己身上被日本人侵犯过的痕迹,受不了那一身被虐待后的血腥味,更受不了我接下来的人生将会变得支离破碎。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的想法,安向阳也是一样,他愤怒地把我按在床头上,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想死?做不到!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
说完,他怒火冲冲地转过身,拾起地上的一把椅子,咣当一声摔在我的病床边,一屁股坐下,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平静地望了他一眼,艰难地挪动身子,背向他躺在床上。他看得了我一时,看不了我一世,本人去意已决,并不急在眼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我为什么没有死?我的心中懊恼不已——这不是我的计划,我并没想过要贪恋人生,而且,我也早已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生不如死的痛苦,我艰难地转了转眼珠,一片模糊中,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醒了?”严肃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
我没理他,心中埋怨他把我救出来,让我这副残破的身体,不得不面对更加残破的人生。
“醒了就吭一声,不然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活着。”安向阳不耐烦地说,语气中更多的是担心。
我如他所愿,吭了一声。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般,庆幸道:“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活着。”
我欲哭无泪:活着干嘛?活着有什么好的?你们不想看我死,我就得活着吗?
可是,我的身体实在太弱了,挣扎了半天,连句正经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作罢。
安向阳看着我,想来是明白我的处境,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来。告诉你吧,我是主动请缨的,一方面组织需要一个行动能力强的杀手,另一方面我也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虚弱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听懂了他说的话。
他见我有反应,继续说道:“你也太丢我的人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虽说你赶不上你妈妈吧,但好歹你也是我的徒弟,也不能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
我翻了个白眼,他立刻会意,“哦,你不喜欢被拿来跟你妈妈比较,我明白,你也要强。可我就是气不顺,我安向阳的徒弟,却被个日本人弄得如此灰头土脸,我……”
他一个中年男人,话说到一半竟然哽咽了,搞得我尴尬无比。接着,他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目光中的怜悯之意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喜欢别人的怜悯,尤其是,在我做了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之后。
然而,我没办法阻止他,我动不了,也不能开口,只好任由他将怜悯发挥到最极致——他真的哭了。
“蒋茵,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省心,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跟你妈妈交待?也算你命大,舞厅里的人都被杀干净了,连张宏都没逃开,他们却把你活埋在乱葬岗。还好我赶到的及时,把你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要不然你这条小命……呜呜呜……”
挺大的男人,哭起来跟个小孩子似的,甚为聒噪。我被他吵得烦心极了,又想起在我最灰暗的那段日月里,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张宏,如今与我也是阴阳相隔,便更加悲伤。
我的头很昏,身上像散了架一样,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可内心的绝望却远胜过身体的痛苦。我活了下来,居然就这样无耻地活了下来,本来如果我死了,还能为自己、为周广玮挽回仅有的一点点尊严,可是上天又一次作弄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