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大笑后,气氛缓和不少。苏定方命人端来一只巨大的沙盘,半岛及沿海地区的山川河流及驻军情况一目了然。金庾信多年征战,自然看得出这只巨大沙盘的战略价值,第一反应是回去后也要依样做一只。
苏定方让金仁问宣读了大唐皇帝的诏书及用兵方略:唐军从德物岛出发,沿半岛西海岸南下,直取白马江口;新罗军从汉江南下,从陆路进攻百济,约定两军在七月十二日在泗沘城下会师。
“什么,七月十二日?!”金法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罗主力于五月二十六日从金城出发,一边前进一边调集部队和物资,用了二十多天,于六月十八日在北部的南川停集结完毕。三天后,唐军登陆德物岛的消息传来,武烈王金春秋才派金法敏坐船沿汉江而下,前来与苏定方会面,途中用了两天时间。就算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也要三天后才能发动大军。那时离七月十二日只剩下半个月时间。半个月要从陆路突破百济的层层防线打到泗沘城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金庾信冷笑两声,突然用汉话道:“唐军浮海而下,在伎伐浦登陆,抬头就能看见泗沘城,却让我们去跟百济人死拼,还得供应你们粮草!是不是打完了仗,连泗沘城和熊津城也要归你们大唐啊!”
在场大唐将官勃然色变。庞孝泰霍然起身,怒目相向,只消苏定方令下,就会拔刀将金庾信当场斩杀!
金法敏和金仁问同时暗叫不妙,大舅这一闹,可不好收场了。
“大帅!”柴哲威连忙起身,此时此刻,只有他这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站出来让苏定方保持冷静。
苏定方一抬手,示意他坐下,还以两声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减一天!”
“姜还是老的辣啊!”在场众人无不在心底感慨。七月十二日已经十分紧张,减去一天,那是要让新罗人去拼命啊!
“西八!”金庾信直接来了一句新罗国骂。
“再减一天!”苏定方冷冷道。
“大帅!”柴哲威坐不住了,他必须阻止苏定方的行为——此番远征,不但要达到战略目的,更要尽可能的减少伤亡,将大军完整的带回去对付西北的敌人;要真是激怒了新罗人,双方合作泡汤,唐军单独行动,那就得不偿失了。
苏定方冷冷的望着金庾信,他倒要看看,这些粗鄙的新罗人敢不敢就此翻脸。
“老杂种!”金庾信抬脚就往前冲,他压根儿就不想把大唐拉进来对付百济,此番乔装打扮前来,就是抱着临阵让双方谈崩的想法。
金法敏和金仁问也回过味来,平日里冷静老辣的大舅,今天表现得那么冲动,敢情是来砸场子坏事的啊!金仁问狠狠瞪了金法敏一眼。金法敏心想小子你居然敢瞪我,先不管了,拉住金庾信再说,爷爷的,老家伙力气可真大!
苏定方奉皇命出征,当然不会真的忤逆圣意跟新罗人翻脸,于是道:“我大唐皇帝应金春秋之邀,才让我等劳师远征;如果新罗人出尔反尔不欢迎我们,那我们这就班师回国!”说罢,斜了金仁问一眼,意思是轮到你出场了。
金仁问连忙上前,对金庾信和金法敏道:“你们真的想让唐军就这么回去?”
金庾信目光闪动,唐军要真回去了,他也不用回新罗了,直接解甲归田就是。
金法敏瞪大了眼,意思是肯定不是啊,赶紧把事情圆回来!
金仁问见大唐将官都不说话,壮着胆子道:“看什么看,七月十日会师,就这么定了!散会!”
金法敏一路走来,越接近旗舰,越能感受到周围那些身经百战的将校老兵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气。他相信,这些将校老兵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不用刻意去装,就能让人敬畏三分。新罗也有这样一支军队,归金庾信亲自统领,但只有三四千人;他相信,只消十个唐军老兵站在面前,就能让一千个用山民和农夫武装起来的地方部队逃跑或投降。
“幸好不是大唐的敌人。”金法敏暗暗为父王的英明决策感到庆幸。他在离议事堂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定神思、正衣冠;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整理衣甲,微调队形——新罗虽是小国,却也不能让唐人看轻了。
金仁问站在台阶前,面无表情的朝金法敏做了个“请上前来”的手势。
金法敏拾阶而上。
金仁问一抬手,将金法敏和后面的金品日、崔退之隔开,一本正经的用汉话道:“正使入内,其余人等,留下。”
崔退之皱了皱眉,收住脚步。
金品日当即就要动手,被金法敏一把拦住。
金仁问淡淡道:“新罗有资格进去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太子,另外两个,只怕不是你二位。”
金法敏和崔退之立刻反应过来,金仁问所指另外两人,当是新罗国王金春秋和新罗统帅金庾信。
“金仁问,副大总管,你是在说我吗?”金品日身后,有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说完,推开旁人,走到金仁问跟前,摘下帽子,缓缓抬头,竟是新罗元帅——金庾信!
所有新罗人都大吃一惊,金品日后退一步,夸张的高声道:“参见元帅!”
“大舅,你怎么来了?”金法敏低声道。他还真没注意到金庾信是什么混进随员里的,应当是在金品日的那条船上,才好避开自己。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金庾信反问道。
金法敏挺起胸膛道:“元帅请!”
金庾信昂首阔步,全然无视金仁问的存在,径直走向议事堂。
金法敏紧随其后,经过金仁问时,用三韩土话低声道:“二弟,这身大红袍子,还真挺适合你。”
金仁问岂能听不出他言下的讥讽,他虽是本次远征名义上的“二把手”,可他深知,大唐将帅骨子里是不信任自己的,皇帝派他来当这个副大总管,不过是个负责各方联络协调的虚职,在军中最高决策层中只有列席旁听的份儿,并没有真正指挥权;他必须要时时刻刻表现出对大唐的“忠心”来,如果对新罗太过照顾,极有可能连列席旁听的资格都被剥夺,那就更无法为国家争取利益了。因此,他只是示意两旁唐军将其他人拦下,便与金法敏并肩而行,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袍子,这叫朝服。穿上它,才有资格参加大唐的朝会。”
金法敏道:“大舅看你的眼神不善啊,你可得悠着点,他可是连父王都敢顶撞的,到时候一句话把你召回来,那可就麻烦了!”
金仁问道:“一把年纪了还是火爆脾气,你可得拦着他点,苏元帅也是说一不二的主,我可不想新罗还没开打就被斩了主帅。”
三人来到堂中,金仁问首先向金庾信和金法敏介绍了在坐唐军高层,接着向苏定方等人介绍了金庾信和金法敏,最后退到苏定方侧前方,站在了原本属于通译的位置上。柴哲威和刘德敏等人对两人的态度还算和善,相继拱手致意;刘伯英等将领就没那么客气了,庞孝泰甚至还扭过身去,一脸的不屑。
金法敏发现,议事堂里并没有他们的座位,唯一空着的那把应该是金仁问的。不过他并不介意,初来乍到嘛,挨个下马威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