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卷】乌衣

鸾翔九天 云城九少 6553 字 11个月前

五、云涌

父亲常说,静候佳时、伺时而动以为上。

所以我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人。

我等到忠臣羊侃、奸佞朱异皆亡;

等到萧正德临位以侯景为相;

等到各路诸侯的四波反攻;

等到可悲的梁帝萧衍被活活饿死;

等到东南全部沦陷;

等到始兴太守陈霸先归从湘东王萧绎起兵北上……

我知道,是时候了。

从太清元年等到大宝二年,我等了整整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当年建康血案中,王谢屠门里幸存的谢家女谢姒,终究以一番剖陈局势的陈言,成为在幕后谋算出策的智囊之一。

化名司谢的文弱书生,没有人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因为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众人无法质疑;一次又一次的刀枪交锋,更让他们无暇多虑。

同在萧绎麾下,陈霸先曾在王僧辩因妒生疑时,毫不犹豫地馈送多过半军粮,打消王僧辩西军的顾忌,为两军日后结盟做好铺垫;随着发兵南康,陈更在巴陵、郢州一带击败侯景主力、先后擒任约、宋子仙等主将;再到后来终与王僧辩登坛盟约,彻底摧毁侯景余势。

所有人都以此乃守将陈霸先之智计,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何缘由。

“萧绎欲在江陵称帝,让我镇守京口。”最后一笔兰花摹毕,进帐许久的他这才开口,隐有不甘。

“听他的便是,他是武帝七子,但前有兄长,则名不正;况他忘了如今诸侯仍未除尽,出头之鸟必死无疑。”我随口评置,施施然放下笔,拿起手中画卷,终于有了这四年来第一次笑容。

这些年来,我描兰的技艺愈发的精湛。

哪怕眼前再没有彼时谢府春闺小园里的那簇兰花开在眼前。

“诸狼夺食,非到剩下最后一个,谁也不知是否会成为被黄雀捡好的螳螂。将军若真有大志,那便等上一等。名不正,则言不顺,等内忧除尽外患暂消,等民心所向呼声高涨之日,便是水到渠成之时。”将眼前的兰画卷起,又一次扔进废纸篓。

画的再好,终究再难有当日春情。

我不得不承认,陈霸先虽起身低微,但于忍字之上,于忠义之上,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可信——我是说,看起来。

很多时候,就连我自己,也看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真的无欲无求的愚忠,还是毫无漏洞的出演。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侯景死了。

“小姑有何条件。”初见时听完我的局势分析,以及种种应对之策,沉默许久的陈霸先终于禁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待将军登上那至高之处,任谢姒离开便可。”

“无它所图,何故助我?”

“侯景屠我谢家一门千百性命之仇算否?梁武纵容昏聩毁尽江南清流算否?谢家百年士族清名风骨算否?”

许久,他终是点头:“好,我应了便是。”

六、新生

陈霸先确然有将相之才。

在此之后,看着他一场一场的胜利,从平王僧辩余部之战、平萧勃之战、平王琳之战,逐渐掌控了整个南梁,到最后自立为帝,我知道,自己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带着琉璃泛舟五湖时,她曾不解而问:“小姑缘何不继续助陛下一统南北?”

我无奈苦笑。

国之乱者,哪有几年可定?若我当真高才至斯,昔年缘何会眼看谢氏满门灭族?

曾经信誓旦旦问过的三算否,也只有那第一算,才是我的初衷。

更何况者,人之贪嗔无度。乱时起,大可同患难,却不可同富贵;为免狡兔死走狗烹,何妨急流勇退,且效商圣?

大厦之颓终有时,如今的我惯看了此间起落,已然看开。余下种种,已然与我无关,也无力有关。

我开始明白,或许父亲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比及让风光无上的谢氏族人沦为奴妓,对着叛军血洗之下涂炭的衰朽江南,死,显然是更简单的事情。

而作为生者,唯所能做,便是安详和乐度此一生,将谢氏百年家学传承,将当年乌衣巷口的风流傲骨传唱,将父亲向死而生的自焚鸣泣祭奠。

——哪怕自此士族门阀的风光不再,但故事里的乌衣谢氏却始终长存。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祖便曾说过,遍看建康士族,唯有王家郎才勉强配得上我谢家的小姑。所以当身边的婢子带着几分恼怒,将有一胡人向陛下提请欲娶谢家嫡女,最后被陛下断然拒绝的事情当作笑谈讲与我听时,我不免也带了些许薄怒。

那时候我不相信,就是这样一则似是无稽之谈的往事,竟成了后来我谢氏灭门之祸的源起。

如果有选择,梁帝是否会后悔,我不知道。

因为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如果。

一、婚事

那一年春日,柳绿桃红,鸟鸣莺啼,我正于院落描一簇新兰。那新兰袅娜娉婷,虽缺空谷幽旷,却胜在奇石为伴。

眼见再绘一笔变成,耳边却传来琉璃急促的声音。

失神间,浓墨入纸,污却一笺柳叶素兰。

“何事慌张?”搁下笔,将那张废画卷起,投入一旁纸篓当中。

“小姑!你可知!可知方才家翁提起,说有一胡人在陛下面前跟您提亲了!”琉璃捂着胸口,好久喘不过气来,可见是真的心急。

“然后呢?陛下怎么说?”将旁边放着未曾饮过的茶水递与她,我笑问。

琉璃一口饮尽,待缓过来,方才奇道:“咦?小姑如何不急?”

“定然不能成的事,何须我心急?”

“小姑怎知?!”琉璃面露惊诧,可是很快便恍然大悟道:“是了!家翁说过,谢家嫡女的才智连王家儿郎都不输,又怎么会连这个都猜不到呢!”

琉璃这话所说,是谢家女子中,传闻最为惊才绝艳的一位——先祖谢安之女,谢道韫。

听她这般比及,我不免失笑。如不如祖姑我不知,我只知,对于连结姻王家都颇觉有憾的谢氏一族而言,区区一个胡人,又如何能入得了眼?

莫论族中,只怕是梁帝那一关,都不能过去吧?

“说说看,陛下是怎么说的?”我相信,如今的梁帝虽听信奸佞谗言,日渐昏聩无道,但至少在这种干系士族的事情上,却还算拎得清。

“陛下说:‘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琉璃狡黠而笑,又带着些许神秘道:“小姑可知那胡人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那人愤恨道:‘会将吴儿女以配奴!’小姑你说可笑不可笑?这口气可真大呢!”琉璃轻笑,仿似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可是转瞬却换做慌张神色,拿起手中的帕子帮我擦拭着手上的茶水:“小姑可烫到了?”

“无碍。”我勉力一笑,强掩心头突然生出的莫名不安,看着眼前已遍洒茶水的案几,终觉乏聩。

按了按额头,我欲起身进屋:“画了这半日,有些乏了,我先去小憩片刻。”

那种不安,在心头盘桓数日,始终不曾散去,我到底未曾忍住,问了琉璃这胡人的名姓。

看着眼前的卷宗,我终知这种不安来自何处。

二、往事

王谢清流百年尊贵,于南梁无人可比。

这许于安乐盛世颇显风光,但在如今这混乱的世道,却绝非好事。

如今的南梁,内里早已腐朽如槁:帝王昏聩妄信谄言、诸侯皇子心怀鬼胎、士族大家盘踞奢靡。纵披着华丽繁盛的外衣,却始终无法消弭东西两魏的虎视眈眈——更何况,作为这繁盛之巅的谢家,父祖明知蚁蛀墙角,却依旧企图自毁长城。

昔年北魏六镇之变后,一分为二:东有高欢灭尔朱氏拥元善念为帝,自己坐掌实权,雄踞中原政治经济之腹地,称东魏;西有宇文泰害孝武帝元修,另扶植元宝炬为傀儡皇帝,是为西魏;再加上如今安守江南、拥有最繁盛文化号称士大夫正朔的南梁,俨然已成三足鼎立之状。

而今年正月,自东魏高欢死后,其曾经的得力将领因与世子高澄不睦,公开反东魏。同为鲜卑,西魏自然是投靠的首选,然宇文泰收下此人奉上的河南六州之后,虽与之封官加爵,却迟迟不出兵相助,隐有凭空取好的图谋。

无奈之下,那人只得转而求梁,以十三州附梁求援。恰逢陛下夜梦中原平定,朝中又无良将,遂与之成约,授予官爵后更派司州刺史羊鸦仁等率军接应。

这叛救主而觅新处的不是旁人,正是前日里琉璃所提说过的,胆敢以微末之身肖想王谢之流的胡人——侯景。

想起父祖酒酣时长哭言“萧氏将颓梁将倾”,我只觉如鲠在喉。

固然陛下一口回绝了他的提婚,但如今的南梁居然能接受此般两面三刀之徒,却已然伤透了不少人的心。

今日背主,又何愁明日不会同样弃义?

念及此人后来那句以吴儿女配奴,那种不安便再次涌上。

窗外风吹老杏,这世道,终究是要乱了吧?

三、生变

前贤皆道女子不当论政,但这在视“女子无才便是德”为无物的谢家,又算是什么规矩?

书房之内,父亲面色凝重,展开放在桌上的信,推至我的面前。

“这胡人倒是能耐,这一招收买人心用得不错。”看着上面的内容,虽心有反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心机,“如今赋税苛刻,他这般免却繁重赋税,以安置民众子女鼓励百姓参军,只怕会收拢不少人吧?”

“十万。”父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抑心头的情绪:“离开建康之时,与他同行的,只有八百。”

“这么多?”我不由惊诧皱眉,但看着父亲的哀色,却又不得不出声故作轻松地宽慰:“乍一听虽多,但如今勤王之兵照样有十万之众。一边是乌合之众,一边是专养以用一时的将士,比较之下强弱高低立现。更何况,侯景的人手数量虽唬人,他的兵却也不是铁打的。战事起否都需要粮食补给,更要兵器物资以备战,但凭寿阳一城,不成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