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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城中央 希夷 4896 字 9个月前

“她背后这棵小树,就是玉兰树?以前没有。”

“09年栽的,现在长好高了。”凌彦齐拿过玉兰树的照片给他看,“你还记得,上个月你问过陈洁,想要阿婆和妈妈的骨灰迁回新加坡吗?她说了谎,我问过爸爸,根本没葬去他的祖坟山。”

郭义谦脸色愕然:“那在哪里?”

“爸爸不知道,他回小楼和殡仪馆找过,一无所获。它们在五年前和司芃一起失踪了。”

这个死孩子,骨灰盒怎能抱着到处跑,万一撒了呢。郭义谦在心里骂。

“爷爷你知道司芃的小名吗?”

郭义谦摇摇头。

“嘉卉的小名当然是小花啊。阿婆大概是很喜欢花,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不说,把自己的外孙女和猫咪也叫做花。这棵玉兰树,我以为是阿婆种的,不是,是司芃种的。玉兰花洁白高贵、象征永不背叛的爱情。她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种花,暗含她们三人的名字,和她们对感情的全部要求,想要它在院子里年复一年地开花,”凌彦齐停顿两秒,把心口喷涌而来的情绪咽下去,低声把话说完,“长长久久地陪伴。”

郭义谦闭上双眼:“小混蛋把她外婆和妈妈埋在这颗玉兰树下。”

“是我猜的。我不知道阿婆去世前和她说了什么,让她做出不下葬的决定,但是爷爷,你要是真的清楚你心爱的女人是什么个性,她养出来的孩子又会是什么个性,你就该明白,她的骨灰,你得亲自回去取。”

“嘉卉不带回来?”

“我问过她好多遍,有没有东西要带走,她都摇头。”

“小楼会拆吗?”

“当然会。”也许不会,但管他呢,先把这老头哄回去再说。

郭义谦低头盯着照片里的司玉秀看,手指反复摩挲照片的边角,凌彦齐靠近一点问:“爷爷,要不要趁拆之前,回去看一眼?”

“嘉卉让你来的?”

“不是。”

“她跟你在一起,从来没有提过她的身份?”

“有一次我逼问,她都没说。”

“后来她有跟你说过,为什么改姓司吗?”不喜欢姓彭,理应改姓郭,非要改成外婆家的姓,怕是连他都不想认。郭义谦想,她对他的隔阂、排斥,究竟是来源于这二十三年祖孙从未见面的生疏,还是来自于司玉秀的传承。

“没有。也许她已经习惯了司芃的身份。”凌彦齐说,“这些年她真的受了不少苦,爷爷没必要和一个小孩争输赢。之前你希望我把她带来你身边,但仔细想想,我其实应该把你带去她的身边。回去一趟吧,把她们一起接回来。”

“把她们一起接回来”这几个字一下就拨动了心弦,人老了,经不住突如其来的悸动,郭义谦缓缓靠向床头:“嘉卉,她会真心愿意接纳我吗?”

“大名鼎鼎的郭义谦亲自去接她,她还想怎样摆谱?”凌彦齐轻声说道,“她并不计较个人得失。在你这儿能拿到多少遗产,她也无所谓。你对她阿婆和妈妈的态度,决定了她对你的态度。”

郭义谦双手叠在上腹部,他在思考。眼镜从鼻梁上滑落,懒得扶了,就让镜框卡在松弛的脸颊之上。眼睛不再透过镜片找寻人物目标,而是直接往上瞅,像个看遍世事后,连心思都变得单纯直白的老人。

“你喜欢她什么,在不知道她是我外孙女之前?男女之间的那点荷尔蒙,扛不住事的。”

凌彦齐怔住一会才说:“如果只是那点激素在作祟,我今天不会来找你。何苦给自己找事做?喜欢她什么,我很难说得具体又全面。哪怕知道有些是缺点,将来会为这些生气吵架,但也没办法把一个人割裂来看。要么全部喜欢,要么全部不喜欢。”

年轻气盛。郭义谦笑着摇头:“去找医生来。”

到中午,凌彦齐便推着他登上私人飞机,一名医生两名护士随行。

四个小时后飞机落地s市国际机场,贵宾通道出来,一辆加长版的凯迪拉克把一行人接去小楼。

时间有两种,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和与你分离的时间。

——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飞机在清晨的五点二十五分,准时到达樟宜机场。一群和凌彦齐一样睡眼惺忪的人,赶着下飞机出机场。

凌彦齐搭计程车去往巴德申山的公寓。他困得很,但怕一眯眼就错过时间,索性不睡。冲凉洗漱修容,换上一套干净笔挺的双排扣条纹西装,在客厅里等到天明。天光刚洒到露台,他便驱车前往caldetthill的山顶大宅。

徐瑞德不在,接待的是一位新面孔,新加坡常见的东南亚混血华裔。一听说他是凌彦齐——国内那位小姐的先生,马上把他请到内室。

“请您稍等,老爷还没起床,我去禀报。”

要起床、还要穿衣洗漱,人老了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凌彦齐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楼梯上很快便传来脚步声:“先生,老爷在卧房等。”

凌彦齐还没到过这栋大宅的二楼。走进卧室,看见郭义谦半靠在枕头上,站在门口微微弯腰:“爷爷,早。”

“早。”工人拿水给郭义谦喝,他指指密闭的窗帘,“开点窗。”

窗帘拉开,橙色的光洒进来几缕,他再朝凌彦齐招手:“过来坐,你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凌彦齐坐在床侧的沙发里,心虚地摸摸鼻子。他以为,像郭义谦这种常年高负荷工作的人,即便退休了,也是早起早睡、好好锻炼、争取活一百岁的典范。没想到,天都亮了,他还睡在床上。

郭义谦看他神情:“一个人,连夜过来的?”昨天下午徐瑞德还给他打过电话,没有提过这件事。

“嗯。”凌彦齐点头,“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只是,”他把相片放在柔软的真丝提花被面上,“上次爷爷拿着照片,和我分享好多外母以前的事,今天我也有些事,想和爷爷分享。”

郭义谦瞥他一眼,伸手拿过床头柜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好啊,我很乐意听。”

凌彦齐递过去第一张:“这是小楼,和爷爷三十多年前住过的,是不是不一样了?”

郭义谦捧在手里仔细看:“你要不说,不一定能认出来。原来外面贴的是砖,一楼外面是米白色,二楼外面是红砖色,现在都刷白了。阿琼回去后,重新装的?”

“不是。姑婆回去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清洗过一次。”

“要拆了?”

“嗯,定安村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郭义谦迟迟拿着这张照片不肯放手,凌彦齐递过第二张照片叠在它的上面,“这是一间叫旧日时光的咖啡馆,就在小楼对面,半年前也关门了。”

“旧日时光?嘉卉,在这里面打工?”

凌彦齐点点头,递过第三张照片:“那个时候刚认识她,以为她一天到晚看着小楼,是想看我。”

郭义谦手指在空中指他两下:“自作多情。”

照片中,司芃抱胸倚在咖啡店外的花架上,头偏着,面容不是很清楚,像是放大后的模糊照,他再问:“你偷拍的?”

“嗯。”凌彦齐诚实地回答,“觉得她很神秘。那间咖啡店的生意很差,每次我去,都没第二个顾客。她要是喜欢咖啡师这份工作,可以换一个更好的地方。可她哪儿都不去,宁愿天天在那儿守着,无聊地发呆。”

“她在咖啡店呆了几年?”

“11年十月份到今年的五月份。”

“四年多。”郭义谦叹道。遗传这个东西,真是该传的不传,不该传的一定传。小小年纪就和秀儿一样的倔脾气。

一方面,她在电话里朝他吼“你个老不死的”,另一方面,她并不知道陈洁冒充她和宗鸣联系上的事。她只知道,离家出走那么多天都没人去找她。郭义谦都可以想象,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孩,像个可怜兮兮又不想认怂的小混蛋,悄悄地回去,巴巴地守着。

结果一守就是一千六百多个日夜,把对亲人还抱有的一点点希望,守成了绝望。难怪她在视频里不肯喊他。

“她以为我这个做外公的从来不去找她,对不对?”郭义谦握着照片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