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张鹅蛋脸,长而直的眉毛下,一双大眼不带一丝笑意。下巴微扬,嘴唇抿得太紧,反而有点像嘟嘟嘴。那是无知莽撞的眼神,那是年轻女孩的故作成熟。
凌彦齐微微一笑,原来他的小司芃,也有如此青春逼人的时刻。
第二张照片,则要惨不忍睹得多。她把好好的长发梳成了绷在头皮上的大麻花辫,化了大浓妆,黑色涂鸦背心外穿了一件土金色的夹克。这么难看的衣服还不正正经经穿,要半穿在肘部,露出肩膀来诱人。
看照片的拍摄背景,是s市那条著名的酒吧街。一个未成年少女穿成这样,还没被人骗走,不知该说她定力太强,还是凯文真心对了她。
难怪黄宗鸣无从辨别,两张照片差得太多,会让人一下失去瞄准的方向。
金莲那个女儿只要照着司芃的浓妆,在自己脸上涂抹一遍,便能成百分之七十。另外百分之三十在于交谈的细节。对小洁来说,更不成问题,因为她和司芃,本就是一对好姐妹。
凌彦齐打开手机相册,翻看他为司芃拍的照片。和少女时期相比,她起码应该瘦了十斤。他眼里有微微湿意,手轻轻抚摸屏幕里的那张脸蛋,她的长发剪短,她的脸颊瘦下去后有了分明的轮廓,但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还是原样地安在那里。
没有对比,就没有真相。
沉思几分钟后,他把司芃上次办护照的证件数码照发给黄宗鸣。
很快就接到来电:“这个女孩子是谁?”
黄宗鸣心跳得很快。那两张照片正在他手上,所以一眼就看出,这个短发女孩,和当年半身照里的女孩是同一个人,却不是现在的郭嘉卉。
当年第一次和彭嘉卉见面时那丝隐约的不安,立马浮上心头。
那天彭嘉卉画了浓妆,他想过要她把妆容卸掉,又担心他流露出的不认同,会加剧这个小女孩对他的排斥感。其次,彭光辉亲自带女儿过来,父女关系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差,更是打消必须根据照片仔细甄别的念头。
“uncle觉得她应该是谁?”
没有即时的答复,凌彦齐再试探:“嘉卉素颜和上妆的样子差别蛮大的。不过我以为,还是没有妆容的正面生活照,更能反应一个人的容貌。”
他说得再委婉,黄宗鸣也能听出意思来:“彦齐,你在疑心什么?”
“是不是疑心,uncle可以请专业人士做照片比对。”
“这个女孩在哪里,我要见见她。”
“鉴定做完,再来见她都不迟。”
“彦齐,你给我发这样一张照片,目的是什么?你怀疑你的妻子是假的嘉卉?你有证据吗?这世上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黄宗鸣不再和凌彦齐绕着说话,直指问题症结。
“当然有证据。”凌彦齐打算冒这个险,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司芃在哪儿,没法再等她了。他相信,能够被郭义谦与郭兰因同时看重的大律师,人品和职业道德一定有保证。
因为郭嘉卉一结婚,就能从信托基金中领到五千万新币的保险金,那是两个亿的人民币。虽然郭嘉卉说会用在曼达的改革上,但是作为一个有着厉害手段的资深骗子,更大的可能是这些钱在曼达的账户上打个圈,然后被她一点点地转移走。
当务之急,他必须先截住这些资金。想要截住,必须有黄宗鸣的支持。
至于天海的拆迁补偿款,他倒是不着急。因为根据合同约定,补偿款是分期支付。第一期的30,在合同签订的四十五个工作日内支付。以卢聿宇的铁公鸡性格,他只会拖到最后期限。
“郭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嘉卉,他们信任你,如果你认错了,所有人都会认错。”
“可嘉卉是阿辉亲自领过来的。若不是他女儿,他怎会……”黄宗鸣与彭光辉也是校友,不认为老同学的人品,能败坏到此种地步。
“如果他还有私生女呢?”
“彦齐,说话要有证据。”
“uncle,我像是个信口雌黄的人吗?讲这些话可不止是信口雌黄,还有病。好端端地怀疑到自己妻子身上。”
电话那端的黄宗鸣沉思良久,方才开口:“周五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已经有疑心了。”
“是的。”
“如果现在的嘉卉真是阿辉的私生女,你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现真相的人。你有没有和郭董,还有卢主席,聊过?”
“还没有,发现妻子身份造假、涉嫌诈骗,我的心情很复杂,而且此事的内幕,我觉得也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万一没有处理好,对两家公司的合作也是打击。”
“先不要和郭董说,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我马上订机票去s市,你帮我安排,我必须和那个女孩见一面。”
“好,我在这边等uncle。有疑点不算什么,可以一个个去排除。但是在这些疑问水露石出之前,外母的资金安全,我们是不是要保障?”
“我知道该怎么做。”
挂下电话,凌彦齐长舒一口气,国内的人事生猛霸道,还是新加坡人好打交道。
一个人不可能十八岁的时候藐视钱财,五年后变成只追逐钱财。
——某人日记
二零一六十一月二十五日周五
派去盯着司芃的几个人,在她常活动的区域里找寻两天一无所获。张秘无奈,只得向卢思薇报告。“这女孩以前跟过黑社会,她有经验,发现我们有人跟踪后,都不回宿舍拿行李,直接跑了。”
“就这么跑不见了?”卢思薇反问。
“是。本来也派人守在她那个练得很壮的朋友家楼下,上午也被人打了一顿。”张秘有些心虚,还心累。他从来做的都是文职工作,彻夜写报告都没问题。五十多岁的人,还要和调查公司里的小混混们打交道,还得去派出所捞人。把人捞出来后,那个二十岁的小经理见到手下皮青脸肿的,不服气,说要找人打回去。他不许,那蔡昆也不是吃素的,两边约了人来斗殴,万一死人,可就把天海给拉进去了。
“哦,出点医药费吧。”一个小丫头片子都这么难对付,卢思薇心情烦躁,不停揉着太阳穴,“这些人屁用没有,撤了吧。”她想了想,“你们去跟踪那一百万。”
“一百万她还没提。”
“还有几天到期?”
“两天。”张秘回答说,“但不是她在哪家银行提现,我们马上就能知道,银行之间还有结算期。”
“那一百万到她账户后,总不至于一分钱也不用吧,再等两天。”卢思薇头痛,“我先回去了,没什么事不要来烦我。哦,除了彦齐的事儿。”
到今天,凌彦齐已把所有工作都和副手交接妥了,自行离开公司,回到小楼。天冷,他窝在二楼找书看。书还没找到,就想起和司芃看书的日子。
他的许多藏书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有些是繁体字版,甚至还有竖版,从右至左阅读。某一天他无意识地挑这样的一本书,念了两页才想起司芃应该看不习惯。想合上书换一本,她阻止他:“刚读两页就不读了,什么毛病?”
他晃晃手中的书:“我没在意,拿了本竖版书。”
“哦,”司芃点头,“我能看。”
还有一次,他拿出《夏洛特的网》英文版,司芃几乎也能流畅地读出来,口音纯正,让他很意外。一个不良少女离开学校这么多年,按理说,那点英语早就应该还给任课老师了。
情绪低沉离开书房,进入画室。画室还保持着司芃离去时的样子,画布蒙在画架上,笔刷对着角落,只是雏菊没买到,换成了波斯菊。
他拿出墙角边的油画翻看。第一次见到背后的落款,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小孩子写的“花”字。看过许多回后,便觉得那个幼稚潦草的字是个“芃”字。
去新加坡前,他拿委托文书给司芃签字,留意过“芃”字最后一笔勾起来的笔锋。一个从小就写惯了的字,长大了也不会有太多变化。不管是“花”还是“芃”,那些画都是她画的,没错。
他确认,司芃不止受过学校教育,还和郭嘉卉一样,接受过系统的家庭教育。
司玉秀和郭兰因对她也寄予过同等美好的希望。只是,这种传统教育,一定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导致她和郭嘉卉走上完全相反的路途。
还有,她们在司芃身上付出如此多心血,又怎会一点不为她谋划未来?对两个至情至性的女人来说,明显不合理。
他的猜测,到底从哪儿开始,出了差错。
司芃不计较金钱,这点凌彦齐早就知道。他本以为那是底层生活养出来的不屑。可她出入总统套房,面对殷勤服侍,神情自若。他开布加迪出来,她也不过分惊讶,甚至还想试试手感。那种对超酷跑车的心动,仅仅是因为跟在陈龙或是凯文身边飙过车而已?不太像。
她还不计较身份,无论是做陈龙名义上的情妇,还是他凌彦齐实质上的爱人。
面对卢思薇的羞辱,她拿走那一百万,却不迁怒于他和这份爱,还想方设法给他留个“我不走,我只是躲一躲”的信号。
无论金钱还是身份权势,都无损她的自尊。这份坦荡无惧的落魄,绝不是一个自幼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能有的气度。可如果司芃不是司玉秀的侄孙女,那她以什么身份住在小楼?
所有的所有,都必须推倒重建。
记忆像磁带,倒回到他与司芃刚认识那会儿。
两人真正的交集是从那个冷风的夜里开始。他俩互留微信,她介绍她的名字,他说好名字,谁取的?司芃答道,我妈。
我妈?这两个字让凌彦齐的心冷不丁地收缩一下。
他早已猜到这个名字是郭兰因取的,因为她从诗经里给女儿找了“嘉卉”二字,自然也能找出“芃”这个用典。反正花花草草,都是她们一家。
可是以司芃的性格,她怎么会随便叫人妈?
天啊。凌彦齐猛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万千回忆,还有思绪,犹如刹那间点燃的灯火流星,全都朝着一个点飞驰而来。他立马想到司芃宿舍床头柜上的那张照片。那额头、鼻梁和嘴角的笑容,和他在郭宅看到的那些照片,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郭兰因和司玉秀逝去多年,司芃还在想念,离家出走出成了半吊子。这么多年她不干别的,只在这栋小楼周边来回地徘徊。而另一位,在明亮的山顶大宅里领取两位至亲的身故赔偿时,那张俏丽的脸庞上哪有一点伤悲?
谁是女儿,谁不是女儿,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凌彦齐啊,你怎么总是这么呆,总是一眼看不到本质。你先入为主地认定郭嘉卉是郭兰因的女儿,哪怕发现不对,宁愿去另找解释,都不曾去质疑这个身份。
可是两代视金钱如粪土的女子,怎可能养得出郭嘉卉这样一心一意谋取财产的后代?
郭义谦和姑婆嘴里那个“叛逆非常”的女儿,明显就是司芃,她有凯文这样的男朋友,她飙车,她辍学,她才敢在电话里吼叫“你个老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