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00

困在城中央 希夷 5085 字 9个月前

金莲搬进别墅后,陈洁周末也会来淞湖。那会她们已上初中,彭光辉掏钱让陈洁也去了司芃的学校,不同班而已。

两个女孩绕着湖边的栈道一圈一圈地走。陈洁说:“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好不好?反正你爸和你妈的感情也不好。”

谁都知道他们感情不好,谁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就她那妈,天真到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她一点也不喜欢国内,无论是环境还是人事,都觉得丑陋和肮脏,于是便躲进玻璃罩里:她的丈夫英俊有才,事业有成;她的女儿温柔乖巧,成绩优秀;她自己,更是全中国最知书达理、最温柔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司芃斜眼问她:“我们共享一个爸爸吗?”

陈洁面目一下变得扭曲,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司芃:“我有叫过他爸吗?我有那么贱吗?我从小就没爸,从来就没有!”

也不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就和陈洁和解。那天两人凄凄地走在湖边,手拉在一起不肯松,因为害怕松掉,友谊就真的会断。

后来也看惯金莲。反正她的同学圈里,十个家庭有九个都是这样的。男同学说:“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她去取经,家里的红旗,怎么对付外面的彩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怎么对付?钱啊,钱拿得稳稳地,一个浪也掀不起来。

有道理。司芃回去和她妈说:“曼达的股份都在你手上吧。我们家买的那些房子,都在你手上吧,还有银行账户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就我班同学家里发生事了。你看新闻了没,恒达电子的总经理把所有资产都转移到国外,和小三双宿双飞了,留一身的债给他老婆背。”

“你爸是这种人吗?”

“防着点,总是好的吧。”

“夫妻间不用设防。”

说不通,怎么也说不通。司芃渐渐心灰意冷,她也搬去学校宿舍。每个周末回家,见到她妈那坚定炙热的眼神,还是受不了,还是想逃。

那年正是二零零八年,暑假里无事可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伙人都围在ktv里看北京奥运会的实时转播。有人起哄:“首付,过来买下单。”

他们叫的是司芃。本来她有个绰号叫“彭哥”,毕竟是女孩子,听了也生气,朝人砸两只啤酒后,大家就改口了。

曼达的股票上市两年,表现优异,富二代同学间彼此算资产净值,一致推定她是首富,即首付。

大家都羡慕她。家财万贯,父母宠爱,这些他们都不缺,只缺家庭完整,缺三个人可以完整地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

她还有这样的家庭。她的爸妈仍然在财经媒体的闪光灯下携手亮相,巧妙地掩饰婚姻的裂痕。她和陈洁,也都默契地在朋友面前隐藏了真相。

因为同守一个难堪的秘密,她们的感情,比以前还要好。

司芃就是从那会开始抽烟。等深夜熄灯后,她靠在宿舍外面的墙角处,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烟雾弥漫中,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假象。

抽烟多了,就睡不着。到了白天上课,无精打采。班主任拿过她爸的钱,还想着要管教好她,痛心疾首地拍她桌子:“你这样的孩子,是上天的宠儿,是父母的娇子。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对啊,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假世界里。

假象不再是童年时陪伴她的芭比娃娃,不再是路边脏兮兮的小玩伴。假象是她推开爸爸办公室看到的那一幕。那只是个新的,那是个病毒源。两年过去,它复制了无穷无尽的自己,成为和城市体量一样大的高积云,笼在她的身边,风吹不散、雨打不落。

假象是她妈脸上笑容调动的每根神经,是她阿婆精心烹制的每道菜肴,是她爸笑眯眯地买百合铃兰回来;是朋友为她高超的滑板技艺放声高呼,……,假象是她生活的一切。

每一次呼吸,她都要被迫吸进去成千上万个病毒。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病了。病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她妈的一些做法。

可两个被同一种病毒袭击的人,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只要看到对方,就看到自己是怎样被它们咬噬个精光。

“总是有人无法和爱人一起白头。”

“我会和她一起白头,里瑟先生,只是天各一方。”

——《疑犯追踪》

司芃不太相信那个司机的话。她只是离开五年而已,又不是五十年,物是人非也有个度。可她掏出手机,在网页上搜索“彭光辉患癌”,即刻便出来一条两年前的旧新闻。他真病了。她一直以为是彭光辉对她太过无情。现在想,她也够无情的。有哪个父亲得大病,做女儿的,要两年后才晓得?

从黄田市场下车后,司芃又坐上摩的去五公里远的淞湖。十年前彭光辉在那里购置一套别墅,金莲住进去。从此之后他们便是日夜相对。小楼,彭光辉就很少回了。

不到十分钟,司芃便站在淞湖山庄的大门口。别墅在山庄中央的湖畔,还有近一千米的距离,得靠双腿走过去。

天冷,湖边没什么人。当时还簇新的别墅群,如今也花草繁茂。亚热带的阳光和雨量都充沛,树木长起来就是一眨眼的事。

司芃走得很慢,她今天只是偶然间来到d市,来到黄田,她还没有做好要见面的打算。可知道那一家子有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得了癌症,看样子也活不长了,是她在这片土地上仅剩的亲人。

她最恨他们时,也没想过要他们去死。

他们不曾回小楼找过自己的绝望,渐渐地变成失望,到今天已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五年前在心底流淌的鲜血,已凝固封成了疤。

她不再抵触回忆,也想慢慢学会接受,他们就是她从前命运的一部分。

她想,她的妈妈估计到死,都说不清这套别墅的具体位置,她不屑来找这个外室。司芃却很清楚。她来往过很多次,有时是找彭光辉要钱,有时是找金莲的女儿陈洁。

两个女孩同岁,陈洁五月上旬生,司芃六月中旬生。

在这位高傲脆弱的大小姐还不知道丈夫和金莲的私情之前,总是对女儿耳提面命,让她对别人的女儿好点,不要太霸道,要学会尊重人。

司芃面上哼哼地应和,内心只想讽刺悲哀地大笑。那个美貌的中年妇人,沉浸在自身的优渥里,看世间一切,都透着菩萨般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说,金莲是个苦命的女人,当年带着一身伤来曼达找工作。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伤竟然是被丈夫打的。她当然不懂,因为她是新加坡籍,那里不止有婚姻法,还有《妇女宪章》。新加坡的男人很少离婚。因为一旦离婚,在前妻没有再婚前,要一直付赡养费,哪怕前妻并不穷;签了婚前财产协议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法官更愿意根据离婚时的实际情况来做判决;当然也不会家暴或蓄意家暴,那是绝对要坐牢的。

彭光辉后来为什么死都不肯离婚,便是因为他们是在新加坡结的婚,根据当时签署的文件,离婚必须得回新加坡。就算郭家没有人掺合,仅凭《妇女宪章》也够他喝一壶的。

出于义愤填膺,她妈收留了金莲,让其在曼达做仓库保管员,知道她有个和小花同岁的女儿,母爱和同情心更是泛滥,非让彭光辉出面,动用自己和政府官员的交情,帮金莲把离婚官司打下来,要到陈洁的抚养权。

再后来,她看金莲做事仔细认真,便让其离开仓库去办公室,从打字文员做起,几年后,金莲爬到人事经理的位置。

再然后,也不惊奇,无非是另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金莲勾搭上了彭光辉。

司芃比妈妈早知道两年。

二零零六年的暑假,她没跟阿婆妈妈说一声,便独自从s市来厂里找彭光辉。当时还没有直达的城际公交车,她转了三趟车。

然后在彭光辉的办公间里,看见压在他身下的金莲。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狼狈与猥琐。

那年司芃十三岁,刚来例假,不论是她妈,还是学校的生活老师,都和她聊过这个话题。更不要讲,她偶尔从男同学手上抢来的漫画书上,画面更是粗鲁不堪。

她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那种一个人完成一趟华丽冒险,想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喜悦,瞬间被狂风刮走。

彭光辉整理好衣服,过来哄她:“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但是这件事,不能和妈妈说。你妈那样的人,她受不了。”

“知道她受不了,你还做?”

“大人的事,不是你们小孩能懂的。”

她转身离去,在另一间办公室里看见陈洁。

她正端坐着做暑假作业,看见司芃,笑着说:“你带作业过来了吗?我帮你做。”

司芃的作业向来就是她做的。可这会儿,她的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抡起手上的包就朝陈洁砸去:“你妈在干什么,你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