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50

困在城中央 希夷 4055 字 9个月前

可来两次后就不再来了,只有一个电话,说被派去上海出差了。

司芃得靠自己想,如何帮卢奶奶打发时间。她问她爱不爱看西关戏。卢奶奶说好呀。她便拿平板下了一堆剧目。卢奶奶说,手捧着看不行,眼睛老花,得放得远远的。她又特意买了个宿舍常用的小折叠桌。

不仅方便卢奶奶看戏,而且吃饭也不用下床。

等过七八天,腿放下时没那么肿胀,且定性再好的人,也是不想再呆床上了。司芃便推卢奶奶出去买菜,呼吸点新鲜空气。

卢奶奶还怕麻烦她:“到处都有台阶,地面还很湿。”

“不麻烦。怕下雨的话,我们去附近超市。”

周二的上午,超市里没几个顾客。到了果蔬区,司芃每拿起一种蔬菜,便问:“奶奶,喜不喜欢吃这个菜?”

卢奶奶笑着回答:“你会做哪样就买哪样。阿齐,可能会挑剔一点。”她又东张西望,“这超市有没有进口食品的调料区?”

“有啊,”司芃放下手中的鲜嫩茭白,心想,娇生惯养的少爷,到哪都人要伺候。推卢奶奶过去时,又听见她问:“你会不会做叻沙?”

“什么东西?”司芃竟没听过。到了调料区,她从最高的货架看到最下边一排,才找到这种叻沙酱,递过去,卢奶奶看不清瓶身标牌上的字迹,只觉得不太像,便问她:“是新加坡产的?”

“是啊。”

“那就它好了。这碗叻沙要的食材太多,回国后我总是找不齐,只好买这种酱对付一下。”

应该是凌彦齐喜欢吃。司芃蹲下来说:“我以前在咖啡店打工,经常要买东南亚进口的水果和奶制品,要不你告诉我需要哪些东西,我应该配得齐。”

“这道菜做起来可麻烦了。”

司芃笑了:“做菜有什么麻烦。”

她的阿婆教她做菜,她不乐意学。阿婆戴老花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给她。不是“肉多少克,盐多少克”那种随处都可见的食谱。她阿婆写的菜谱,比方说萝卜炖牛腩,萝卜要切滚刀块,配上简单的图,示意滚刀块要怎么切。然后还会写:“萝卜要和清水一起下锅煮,水沸后捞出,可以去掉萝卜的涩味。牛腩不好炖,可以放一丁点的茶叶包,等肉闷烂后再捞出来。”

诸如此类的东西。阿婆清楚她的小花看上去是长大了,其实什么也不懂。

她已经病入膏肓,还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想起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就补写两句。

司芃拽着这厚厚的小本子,只觉得她一点都不配别人对她好。

也不是一下就痛改前非,只是将这不管不顾的性子一天天地压下去。然后陪着老人家过最后的时光,她不再去上学,阿婆也没法出门,祖孙俩只能围着一日三餐打转。

当时觉得无聊至极。如今回想,在厨房餐厅打转的时光,大多是天高云清的日子,风徐徐地吹进来,带来窗外玉兰花的香气。萦绕在她的心头。

依着阿婆教的,主菜配菜调料,一样样都有顺序,有条不紊地下到锅里去。或是爆炒、或是红烧,最后端出来的菜肴,无论卖相还是口味,竟然都不差。

比起念书、弹琴、画画、跳舞,她的天赋好像是落在此处。也好似她纷乱如麻的人生,突然有了冲出重围的轨迹。

沉下心后,烹调成为一件简单又乐此不疲的事。只是阿婆走得太快,前前后后快一年教她做的菜式,也不过三四十个,还都是容易上手的。

我既没有多余的钱,也没有了不起的才能,更没有温暖的笑意和柔软的心。我所有的,只不过是这副躯体。

——司芃日记

卢奶奶见他难得地不赶时间,坐在餐桌边细嚼慢咽,开心地问:“味道还不错吧。我本以为司小姐做的菜式会不合我们口味,毕竟出国这么久了,没想到……”她还是不习惯叫人小芃,人心里念着的是她死去的阿婆。她取代不了。

“是啊。”看那白粥熬得稠烂,如白雪铺在天青釉的小碗里。极简的食物往往有极大的诱惑力,凌彦齐忍不住舀一小勺到嘴里。虽然都是米做的,却是不一般的柔腻香滑。

吃得畅意,所以回答得也快:“我问过她,是否去过马来西亚或是新加坡?她说都没有。”

“没想会是个这么用心的孩子。”相处才短短一日,姑婆对司芃越来越喜欢。

她头不昏眼不乱,思路清晰,即刻就捉住凌彦齐语气里的平常:“你和这位司小姐,有交情?”

不然再有心,都没法猜到他们是从新加坡回来的,更没法清楚凌彦齐爱吃的煎蛋上必须撒点胡椒粉。

凌彦齐舔舔嘴唇:“谈不上,有时候下午会过去喝杯咖啡。而且,你既然答应她在这里照顾起居,我总要问问她的背景来历。”

看司芃还在厨房里忙碌,卢奶奶靠过来轻轻地问:“那你问出来了没?”

“除了知道她高中毕业后就在咖啡店打工,什么也不知。”

姑婆拍拍他的手背:“她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那语气眼神,仿佛她知道的,比凌彦齐还多。

凌彦齐想起她宿舍里那本《海边的卡夫卡》,问:“你怎么知道?”

“姑婆这几十年没干别的,就是帮人做家务看小孩,看大了多少孩子?这个司小姐,”她停顿一下,“当然也是个好人,但是一看就不是会听父母话的乖孩子。”

凌彦齐脸上还是怔住的表情。姑婆以为自己说漏了嘴,他会不喜欢司芃,赶她走。因为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总是会学坏的、不可信的。

她摇晃着双手解释:“错的不一定是她,这天底下又有几家父母是一点错都没的呢?你看她现在这么有责任感,虽然生活艰辛,遇上事情也不卑不亢。错的真不一定是她,……。”

她的眼神里有怜悯。凌彦齐见过。他刚去新加坡,卢思薇隔一两个月就会飞去看他。她想他,他却一点也不想她去。因为在武吉知马的那套高级公寓里,她会取代他,成为一切的主宰,吃什么穿什么看什么都要干涉。

有次,他终于不再好脾气地应付她,回房间看漫画。卢思薇气得不轻,摔门而走。听到那砰砰的门声,他也把漫画书撕烂砸向墙壁。

他甚少发脾气,也觉得那样的自己太陌生,又走过去捡起漫画书,一张张粘好。

姑婆站在门口,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也许真是带一辈子的小孩,都有职业病了。卢奶奶就是见不得孩子受苦。不是物质上的苦,是心里的苦,尤其是父母造出来的苦。

她在郭家呆四十多年,后来又在新加坡照顾凌彦齐十年。太清楚,那些为人强势的父母,根本不懂得养育孩子,他们眼里只有培养和宠溺两条路。

用爱去陪伴孩子,不仅耗费巨量的时间,还要做出巨大的妥协和牺牲。有这精力,还不如放在商场上,能多挣一倍的钱都不止。

凌彦齐终于明白,姑婆为何非要留司芃来照顾。他本以为她是不想给卢家任何一个人(包括他在内)添麻烦。她真是一个过分善良的奶奶,难怪司芃想要对她好。

“我没事,你觉得她能照顾好你,就没问题。”

“这些都不需要跟他们说起。”卢晓琼再一次提醒凌彦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