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芃打水回来。凌彦齐说:“司小姐,我们去外边谈一下。”态度温和有礼,却他妈的——隔着十万八千里。司芃把打湿的手在裤子上擦干,配合地说:“好啊,凌先生。”
到走廊尽头,人才少一些。凌彦齐站定,问:“你为什么想——亲自去照顾姑婆?”
他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才能下决定。
“那两个人跑了,我没法跑啊,”司芃轻轻一笑,“我也不想跑。可我没钱赔。”
“我怎么会要你赔呢?”凌彦齐走近一点,想拉司芃的手。
想疏离的人是你,想亲近的人也是你,你当你是齐天大圣,来去自如么?司芃退后两步,神情自若:“能赔就赔吧,不然总想着欠人人情。”
气氛陡然一僵。
凌彦齐瞥见司芃手腕上的伤疤,趁她不注意,飞快捞起手看,那个有“kav”字母的玫瑰纹身,被笼在一元硬币大小的红肿里,皮肤有明显的破损和水泡,还有好多处的渗血点,已结了痂。
凌彦齐不敢相信,司芃对待自个身体真是如此薄情。他是不开心,可不开心又怎样?那个纹身已经在了,洗掉就能代表它从不存在?
不,在司芃心里,以他俩睡过一夜的交情,他没那么重要,重要到想抹掉一个人的过去。只能是凯文,他们在酒吧再次相遇。时隔多年,她还在爱他,还是无法释怀。
一想到这,连呼吸都变得不痛快了。
走廊另一端,周子安来了,老远看到这头的两人,挥手招呼:“彦齐。”
凌彦齐看司芃一眼,只能往回走。
司芃觉得饿,忙一下午,没吃上东西。她坐身后一条长椅上,又想起孙莹莹递给她的紧急避孕药。她一算时间,还来得及,赶紧从背包里拿出药,没有水,就这么硬吞下去。这白色药片有让人作呕的气味,还不由地咳了两声。
凌彦齐正好走到病房门口,转身时瞥了走廊尽头一眼。
周子安帮忙看x光片。卢奶奶着急地问:“一定要动手术么?我听这边医生说,要打钢板进去,我年纪这么大了,可不想遭这个罪。”
“都什么年代,还打钢板进去?现在都打髓内丁,固定性好,恢复也快。正好我们上个月请来留美的骨科专家,……。”
话未说完,卢奶奶就问:“费用呢?”
“当然要贵得多,进口的髓内钉一颗就要三万多。可是奶奶你担心什么,怕凌彦齐不给你付手术费?”
卢奶奶也笑:“周医生,我不想动手术。你们的医学再先进,我也不想。我都八十二了,还能走几年路?骨折的人,我见多了,躺床上好生养着便是,哪有又要住院又要开刀的?就算骨头长歪了也是自己的,可钉子不是自己身上的,打进去还得取出来。”
床边站着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过会儿周子安才说:“倒也是。”他俯下身子来问:“奶奶,打个石膏,恢复可没那么快。”
卢奶奶已铁定心,不去明瑞做那几十万的手术,便说:“好好养着,养着。”
周子安朝凌彦齐撇嘴,两人出了病房。“以奶奶的年纪,不用跑不用跳,慢慢的能走也行。只打个石膏,也没必要转去明瑞了。”
“不用住院?”
“我看奶奶根本就不想住院,上次住半个月,就长吁短叹的要出院。”戴金边眼镜的周子安笑起来更显斯文,“打完石膏就回去休息吧。过一个星期,我派人接她复查。”
我们从不质疑自身的付出,而总是想,得到的根本不够。
——某人日记
“应该找不到。”报警无非是查监控,查到那台车。可常年回收旧货的人,通常也销赃买赃。未等警察找上门,就把那辆破厢车处理掉,也是稀松平常的事。然后换个地方,换身行头,照旧收旧货。要警察们到处走访排查,这么点事还不够级别。
面对司芃的请求,卢奶奶想了一会。
她并非天生就冷梆梆,只是不善交际。更何况,司芃为她送了一个月的饭菜,虽是凌彦齐买了单的,但一点都不糊弄人,每一顿都在尽心尽力地做。也难得的合她胃口。
她对司芃的印象,由此有好大改观。还觉得这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只是命不好,没生在一个丰衣足食的家里,没碰上细心和蔼的父母。
“等会阿齐来,我会和他说,我不想开刀也不想住院。我神志清楚得很,除了小腿上有伤,其他地方都没事,不需要这样检查来检查去。这样能省点医药费。但是我回家去,需要请个人来照顾我。阿齐他肯定愿意请人,之前就说过好多次。但他始终不是我的亲孙子,上次住院已经太麻烦他。司小姐,要不你请个工人过去,只要我能下地走路,就得了。”
这医院的消毒水味道真是熏人,熏得眼泪都溢出眼角。
司芃也不喜欢医院。她手轻轻擦过眼角,说:“谢谢你啦,阿婆。”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她有点慌张,还好卢奶奶没听出这个口误。
突然间某个念头如星光,在脑海里越来越明亮。自知不是个好法子,仍不可抑制地想要说出来:“卢奶奶,请工人的钱我都拿不出,要不我去照顾你,好不好?”
卢奶奶面露疑惑。司芃急急地说:“你吃过我做的饭菜,还可以的,对不对?不要看我小,我好会照顾病人。我阿婆也曾经患病卧床,我照顾她一年多。”
那种疑惑,慢慢变成怜惜。卢奶奶轻轻抚摸司芃的手背,做自梳女的这些年,她从不遗憾没结过婚,但是遗憾过没有子嗣。
“我不好意思啊,司小姐。我不是大户人家的奶奶,我一辈子都是个佣人,不好意思让你来照顾我。”
“但是我真的没钱请人。现在去中介请一个看护,要五千一个月,还未必尽心。你也看到了,咖啡店歇业,我得另外去找工作和住的地方,一时间真的筹不到那么多钱。”
“你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我想找到工之后再找住的地方,不能离上班地方太远。”
“司小姐,你今年多大?”
“过几天,就二十三了。”
“你家人呢?”
司芃听后低了头。
卢奶奶想她平时留给人的不良少女形象,于是劝她:“你要是真碰到难处,应该回去找你的亲人,就算平时有什么误会,关键时候还是会帮你的。”
“司家,就剩我一个了。”
临到下班凌彦齐接到司芃的讯息,正在开会,顾不得在场还有一众同事,慌忙离座,拉开门,奔向无人光顾的高楼露台。
底下是汹涌车流,头顶是绵雨如针,他深吸两口气,也摁不住胸腔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他是司芃唯一可依靠的人了。
还好,没被人打。松下心来,再听下一句语音,即刻又觉得自己无情。照顾他十年的姑婆出了车祸,脑海里竟只有——庆幸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