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一百七十章 老丈人的心思你别猜

等到最后一朵曼殊花枯败,整个秽谷一声剧震,上方经年未变的禁制轰然崩毁,无数的光影在秽谷上方汇聚成一口擎天搫地的巨剑,八卦道纹为剑格,五行妙法为剑锋,而剑锋所指,正是寂明。

“我欠你一个人情。”寂明知晓道生天的制裁来了,眉间未曾有半分变化,对嵇炀道,“且让我先还一些吧,有劳。”

守狱人渡不尽黄泉,永世不得出,然,他即黄泉,他就是……应则唯算不到的变数。

黄泉水逆流而上,同之前的投影不一样,嵇炀阖目间,乾坤间所有的幽冥恶鬼同时俯首。

“妖、鬼、人……师者,终章将至了。”

……

卯洲,愁山院。

殷琊的影子在点着无数明灯的佛塔中穿梭,雪白的身影虽然十分扎眼,但偶尔飞掠而过的僧人却视而不见。

越至塔顶,殷琊的动作越缓慢,好在他承宝气如来教养,愁山梵海算是他半个家,穿过最后一层禁制后,他身形一幻,融入最高层佛塔的一角阴影里,看着这间八角佛堂的正中央。

一块巨大的红冰悬浮在佛堂正中央,八面佛灯蛛网般分布,照得整个佛堂明亮如昼,而红冰下方有一口井,正散发着鬼气,与外面的魂河隐隐呼应。

“掌院师兄,南芳主魂魄有一半碎片流散于苦泉川中,再继续召唤下去,苦泉川封印恐怕将破。”

宝气如来嘴角溢血,看上去气息奄奄,道:“南芳主三魂日久,浮屠塔是世上唯一可为她聚魂之所在,若此次聚魂不成,一来有负南颐所托,二来世上再无人可召回赤帝妖心。”

一提到赤帝妖心,众高僧纵然修为精深,也不禁面露愠色:“应则唯已是修界第一人了,本就罕有人能与之对敌,若杀之不死,道生天祸患何日能终结!掌院师兄,我们拼尽全力也要为南芳主聚魂!”

愁山梵海的高僧们把心一定,磅礴佛力朝着苦泉川井口一指,立时一片片带着黑气的魂魄碎片被徐徐带出。

殷琊躲在角落里,眼睛一眯,道:“不对……”

他察觉的瞬间,宝气如来忽然喝道:“何方妖孽,胆敢夺舍!”

一声宛如来自炼狱的轻笑传出,那些本来安分的魂魄碎片蓦然爆开凝成一个人形鬼影,这鬼影右手化出一口剑,朝着封印苦泉川的井口一斩,刹那间整个浮屠塔巨震。

一时间,佛灯摇晃,大片大片地熄灭,那鬼影瞬间钻入红冰之中,随后红冰碎裂,本该长眠的人徐徐睁开眼,苍白的皮肤上,眉心有一道魔纹蔓延开来。

宝气如来首感压力,被她附身刹那的魔气一冲,暴退数丈,认出对方的来历。

“你是……应则唯的心魔化影!”

此魔得偿所愿后,面上露出极其满足的神色,轻点红唇,嘲弄地看着苦苦镇压苦泉川不断涌出的恶鬼的众僧,足尖一点正欲离开,却忽然撞在一个无形壁障上。

“谁?”

疑惑间,心魔女抬头望见上方一杆古拙的大旗猎猎悬浮,旗上威压,对她夺舍的这具空壳内的妖血形成了压制。

下一刻,一头巨大的白狐从暗处冲出,长啸一声直接撞开宝气如来等人:“吃苦老头,再不放手!你们想死吗?!”

连日镇压,众僧已然油尽灯枯,殷琊猛然出手,那苦泉川封印受到狱主召唤,竟尔直接爆发。

万鬼呼啸中,那心魔女看出殷琊的身份,一边试图挣脱万傩旗的束缚,一边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妖族的王脉。等应则唯一统轮回后,我自会吞噬他的神魂,成就魔尊之身,到时你们妖族也算大仇得报,何必苦苦相阻呢?”

殷琊瞪着心魔女,眼中紫光闪烁:“丑女滚出去!”

心魔女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瞎了吗?”

殷琊:“老子没瞎,说你丑你就丑!我奶奶可是妲己,我妹的美人妈就是我的妈妈,别瞎画我妈的脸,滚出去!”

心魔女恼怒不已,冷笑道:“妖物口出狂言,你可看清楚,万鬼同出,我看看接下来是谁死得惨!”

殷琊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尖牙一咬,道:“万鬼同出,你确定死的是我们?”

周围众僧本想上前,却被宝气如来拦住。

“……魇狐一觉,十年黄泉无渡客。”宝气如来喃喃道。

苦泉川主师巫逆鬼,其鬼性最是凶恶,冲出封印后,本想以人为食,却不料当头撞上一双晶紫的狐眼。

殷琊闭眼一吸,刹那间无数鬼物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入体内,同时妖气节节攀升。

“原来你是——”

在心魔女错愕的目光下,只见白狐身形暴涨,一声长啸间——第九尾,凝!

寂明很多年前便已放下七情六欲了,爱恨痴缠,人间天伦,于他而言,实则是一件陌生的事。

“……我不懂她说的喜欢是什么,只是觉得,她离开之后,这里。”他指了指心口,语调缓慢道,“会很疼。”

对佛者而言,生死是一个过程,他本该看得开。

南颜不禁问道:“你已是举世难逢敌手了,为什么……后来没有去找她呢?”

“守狱人若离开黄泉川,万鬼便无以镇压,随后便是凡洲同沦。”寂明“我很想去找她,可我不能离开,只能放出七佛造业书,它们能感应到带有佛骨禅心之人。”

……只是没想到,佛骨禅心传给了孩子。

“同我说说你们在凡洲的事吧。”

南颜此刻不想提那些恨事,她能感觉得到,寂明身上渐渐开始有了凡人的气息,神态也越发有了细微的变化。她不想让父亲刚拾起七情就陷在仇恨里,沉默了片刻,谈起了她还记得的温暖回忆。

“……听人说,她有了我之后,起初学不会养孩子,半夜翻墙找了一家乳母求教,差点没被人打出去。”

“我大了点之后,说好的要教我读书习字,教了半日她就自己睡着了。”

“她做的饭是真的难吃,若不是修士,真不知是怎么活下去的。”

“可我想她了……”

南颜低着头,眼眶泛红,正试图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便感到头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了揉。

“对不起。”霜白的长发下,寂明宛若一片静湖的瞳仁浮现一抹内疚,见她抬头,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久等了。”

一声愧歉,南颜恍然忽觉,她竟已久候了这么多年。

“你会跟我回家吗?”南颜拢起眼底几乎无法抑制的情绪,扭过头道,“我不想修什么大道成仙成神,只想一切结束后,回到娘和我在凡洲住过的地方,四四方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银杏……我想终老在那里,哪儿都不去。”

寂明感到女儿的发顶在微微颤抖,他的神态与南颜是极为相似的,只是更为缓慢温吞一些。

“我许你一诺,我会把她带回来,无论要用多久……”

南颜鬼使神差地学着她所见的那些人间天伦的画面一般,朝着寂明伸出尾指道:“说定了。”

寂明顿了顿,勾住她的尾指,凭着依稀的印象,轻轻晃了晃。

“嗯,说定了。”

寂明此刻尚无法脱离秽谷,他尚需衡量狱主是否足以担当得住黄泉之重,就在等待嵇炀的时候,南颜试图修复一下空置多年的父女感情。

可寂明是个话不多的人,七情迟钝,南颜说什么他都会温温和和地说“好”、“可以”、“阿颜厉害”。

一个不晓得怎么做父亲,另一个也不晓得怎么做女儿。等到南颜一肚子热火劲儿过了,便忽然觉得有点冷场。

互相凝视了半晌,南颜忽然听寂明主动开口道:“你修七佛造业书,有何瓶颈?”

对,她还是七佛造业书的传人。

南颜有点不好意思,道:“七佛造业书不同于佛门传统,无人可寻教,是以一直自行揣摩,经年来疑问确是累计了不少,请禅……请父亲指教。”

于是等到嵇炀启动完苍穹断界,将秽谷内那些利用完毕的修士都送走后,来寻南颜时,便只见两个佛修聊得气氛正烈。

小九色鹿从嵇炀怀里拱出个头,道:“你们人族的父女重逢难道不会抱头痛哭三天三夜吗?”

嵇炀亦窃以为此,然未意佛者放达通明至斯,竟然在讨论佛法。

他遥望了半晌,总觉得天有不测风云,把小九色鹿放下来,放了只小阴祝在鹿角上,指使小九色鹿颠颠跑过去打探敌情。

然后他果然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父亲。”经过和寂明的长叹授业,南颜自觉境界更上一层楼,说话时不自觉地双手合十,背后佛光宛然,“我心中有世情困惑。”

寂明道:“但讲无妨。”

南颜:“我有凡心不可弃,眼前虽有众生万千,每每却只愿渡一人。”

寂明看得通达,阖目道:“修行在心不在法,心中若有所悦,当取则取。”

“那……”南颜此时被颠颠跑来的小九色鹿拱了一下膝,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灰败的残红尽头,嵇炀正凝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转身,轻扶着下颌的手抬起来朝她幅度极小地挥了挥。

这就是她不可弃的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