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怎么样?”
友人的神情带着一种惑人的温和:“修士异婚,视同叛族。妖会被杀死,而人,会被拔除关于妖的所有记忆,面烙叛族印,被罚镇守封妖大阵,直到诛杀够百万妖族,才可被放出。”
往日看似安宁的一切逐渐崩塌,姣娘的灵智比不上封妖大阵下的那些妖国贵胄,也从未有人向她提过,想和一个修士偕老,会带给他什么样的灾难。
“我应该……怎么办?”
“你放得下,就此离开,进入封妖大阵深海永远别出来。若放不下……就向他辞别吧,他还没有离开寅洲。”
友人离去的背影宛如某种鬼魔的诱惑,姣娘还记得南颐走前,要她给他一个答案,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谁也没有告诉过姣娘,离开北海,进入狡诈人族的腹地会遇上什么。
……
“阿颜,醒醒。”
黄泉镜是被嵇炀强行停止的,南颜从黄泉镜的幻境里挣脱出来时,禅衣已被冷汗浸透,最后的幻象,是姣娘去找南颐的路上,被十来余贪婪的修士围攻打出妖形,折断骨头,封住窍穴的模样。
睁开眼时,嵇炀的手背正放在她额上,一丝一缕的清凉灵力顺着窍穴流遍全身。
“感觉如何?”
“没事,不过是被一群筑基修士攻击的幻境。”和上回玲珑京的幻境相比,这些不足为虑,但前因后果已明了,南颜脸色并不好看。
“始作俑者竟是他。”
南颐的友人,她之前在磐音寺的幻境里见过的,传闻中道生天之主,修界第一人。
嵇炀放开南颜让她调息,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可以说是他引诱姣娘离开北海,因而被捕,送至玲珑京拍卖,可你能说他错了吗?”
南颜握紧了佛珠,稳定住心神,道:“是我们先前看过姣娘被活剐的情景,才会先入为主认定是他的谋算。而这位道生天的玄宰,作为舅舅的‘友人’,就算把黄泉镜的情景昭告天下,在外人看来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反而可称得上有情有义。”
他只是说,姣娘应该为南颐考虑离开他,并没有鼓动姣娘去找,那些贪婪的修士也并不是他指使的。
“这是阳谋。”南颜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总算知道是谁的嫌疑最大了,只是查到现在,甚至连一点有说服力的证据都没抓到,就算我想为舅舅脱罪,也不知如何着手。”
南颜叹罢,暂复精神,又坐到嵇炀身边,道:“你这一次催动黄泉镜的跨度一息数月,所耗灵力非轻,我这儿有聚灵丹,你先服下休息。”
“无妨,我体质特殊,丹药于我效用不大,你同我说说话便行。”嵇炀倚在海边的礁岩边,灵力彻底耗空,并不能行动,道,“不必过于自嗟,上洲有一句话,天下师从无污点,若是人人都能抓到他的把柄,道生天岂能稳坐到如今?”
“嗯,只是不知,他这么做,意义为何?难道真的只是想破坏我娘与龙主的婚事?”
“只是如此的话,未免太过周折。”
南颜始终没能忘记,那日她在病酒琴幻境中,应则唯看着南娆的目光……那绝非一个能冷静思考的人该有的。
“还是按你之前说的,应当先去找舅舅说明此事,看看舅舅那里能不能有什么消息。”说话间,天边泛起鱼肚白,此时也恰好,殷琊的一只纸鹤寻来,传递了在坊市中遇到巳洲帝子的消息。
“十里外的拦海口,将有巳洲人马打开封妖大阵,倒是来得巧了。”嵇炀听罢纸鹤传信,回头看见南颜伸胳膊动腿,问道,“你这是?”
南颜:“巳洲的都是魔修对吧。”
嵇炀:“没错。”
南颜:“是这样的,我日前在卯洲钻研佛法,又有所悟,一直想找魔修道友共同探讨。”
嵇炀看她心意已定,试图规劝道:“在下消耗过大,怕是暂时走不动。”
“哦哦,不慌。”南颜说着,从乾坤袋里放出一把轮椅,强行把嵇炀扶上轮椅坐好。
嵇炀:“……这轮椅是?”
南颜总觉得缺点什么,端详片刻,取出一把羽扇塞在嵇炀手里,这才满意。
“这是我之前斩妖除魔的时候遇到一个瘸子魔修缴获的,我看挺好看的就带着了,你不用动手,负责坐在这运筹帷幄就好,贫尼今天就是你的常山赵子龙。”
“……”
清月初上的无言渡,海潮搅起过往的故事。
南颐顺着海边徐徐步行,化神期的神识展开,本有百里之遥,可这里是封妖大阵,是道生天倾整整一代修士打造的最强封印阵法,海上一切神识莫能窥探。
南颐徘徊许久,感到月上天心,寻了处礁岩旁,将身负古琴平放席上,拨奏起了一曲《当归》。
封妖大阵阻隔得了神识,却阻隔不了琴声。
《当归》是好友曾教过的古谱,远处的游子听了,会心生归家之念,也可遥遥引导迷路者的归处。
但愿姣娘姑娘听见了,会驾船识得归岸之路。
听狂琴一动,指尖流泻出哀婉清愁的古律,原本隐有暗潮的海域此时归于一片沉静,好似海下初生灵智的妖物都渐渐平息了弱肉强食,轻轻漂浮着聆听这绝代琴师的温柔琴音。
南颐许久没有这般心乱过,若是他姐姐听了,怕是会笑他痴。
他是修士,而那位歌声与他的琴全然契合的姑娘,只是一个凡人。而凡人与修士之间的距离有多远,自不必赘言。
何况,她应是明年会嫁人了吧,嫁给一个年华相仿的凡人,平静安宁地渡过一生。
想到这一节,南颐指下罕见地错了一个音,以致《归乡》之曲未能结成琴界,正欲重来时,南颐听见礁石边的海里,忽然传出一声水花响动。
“……”
南颐能感觉到,礁石边有一个女子,正浮出水面,扒在礁石边静静地看着他。
“你……”南颐想张口问些什么,却听见那女子从海水中浮起,走上礁岩,一路行走间,好似身上水滴不断流下。
她好似常年没有同人交流过,说出的话语带着一种断断续续的感觉。
“你,为什么不弹了?”
南颐哑了声,只感到一只湿漉漉的小手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他,似乎很喜欢他的琴,看他没有拒绝,又大着胆子靠近了些。
南颐几乎能感到她垂落的长发轻轻扫过他的手背,他一下子握紧了五指。
“你可是姣娘姑娘?”
鲛娘?他知道?
她瑟缩了一下,迅速收回想要碰触的手,竟似要马上回到海中。
南颐察觉她要离开,一时慌乱,回神间发现自己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姑娘留步,我……”这是于礼不合的,南颐想要强迫自己先放手,却又唯恐她离开,道,“若你是姣娘姑娘,令堂担心你出海未曾归家,我便来寻你。”
——原来是这个姣娘。
海中浮出的鲛人已经盯着这琴师许久了,琴师在海崖上弹琴,她就在海底聆听,听得入迷,一脸多日流连在附近。
……他是个盲琴师呢。
鲛女看着他的双眼,这是一双极清朗温润的眼睛,可惜并无焦点,显然他没能看出她如今的模样。
长发、鳞尾、妖族的竖瞳。
鲛女离水太久,又让南颐捉住了手腕,蓝色的闪着孔雀碎光的鱼尾无声无息化作两条人族的双腿,她一时站不起来,身子有些软倒。
南颐只当她绊倒了,伸手一接,只觉得怀里扑进来一个柔软光滑的身子,一时间时浑身僵硬。
“姑、姑娘?!”
初初变作人族的双腿几乎无法站立,姣娘也不知什么是羞耻心,双手抓住南颐的襟口,道——
“船翻了,我在海里,破了,我的衣衫,你的借我,好吗?”
南颐只觉一把火自心底烧上七窍,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修士,忙不迭地将外衫脱下搭在姣娘身上。
等到姣娘套上衣衫,抱膝坐在礁石上,侧头看着南颐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妖族的兽瞳渐渐温软下来,道:“讨厌,我?”
“……不,姑娘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