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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大爷倚在引枕上一面闲闲地翻书,一面拿银签子吃她剥好的葡萄,时不时应以“嗯”“知道了”,算做回应。

绣瑜唠唠叨叨,再伸手去摸葡萄的时候,不知不觉果盘已然空了,抬头一瞧,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她不由扶额笑道:“当真是老了,嘴也变得碎起来,扰了皇上看书了。”

康熙亦是丢了书长叹:“这日子过得快哟!眼看老十四都能上战场了。”

绣瑜笑了一回,正色道:“说到十四,臣妾才真是该谢恩。这孩子……着实让您费心了。”

虽然说儿子也有他一半,但是大清毕竟不是“只生一个好,气死也得当个宝”的现代。更别提君主集权体制下,纵是以隋文帝唐太宗的英明神武,都杀过个把儿子。康·啥都缺就是不缺儿子·熙,能够对十四宽和忍让在先,悉心栽培在后,已然是为人父的慈爱大过了君王天威的结果。绣瑜现在想来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暖,脸上带出笑意,心甘情愿地给大爷剥了一下午葡萄。

世界上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莫过于一面敲打一面引导,像捏泥人儿似的把一个璞玉未琢的小儿子逐渐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更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在于,教育完儿子后,孩子他娘满是崇拜地看着自己,顺带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康熙尤其吃这一套,矜持地微笑一回,突然起身握了她的手,精神百倍:“唠了一下午了,今天晚上不许说孩子们的事,御花园的绿梅开了,咱们瞧瞧去。”

绣瑜惊叹于他的好兴致,毅然舍命陪君子。

帝妃相约共渡二人时光,是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还是疏影暗花香,私语到天明?

真实的故事是,这个时候夜里的温度能冻死狗,绣瑜把大半张脸埋在白狐围脖中减少受风面积,冒着头顶窸窸窣窣往下落的积雪,等待皇帝给她折梅插瓶。舍命陪君子,真的差点就把小命冻没了。

康熙回头看见她的怂样,毫不掩饰地朗声大笑,到底还是传了暖轿,二人一同回乾清宫歇息。

谁料走到景和门的时候,却见右侧正对的甬道里有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抱着个坛子,匆匆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在墙角。

宫里为了防止有人下毒,一茶一水的处理都是有规定的,大半夜偷偷摸摸泼在墙角很容易引起符水、诅咒一类的误会。

梁九功喝道:“谁在那里,做什么?”立马有人拿了那太监来,压在暖轿前,拿着灯笼一照,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回道:“皇,皇上……是景仁宫良主子身边的人。”

才出了大阿哥埋小人儿陷害太子一事,康熙先入为主,也不问话就怒喝道:“把这奴才送到慎刑司审问,派老嬷嬷到景仁宫申斥良妃,问问她,景仁宫紧邻乾清宫,她往墙根底下泼的什么东西,可是怨恨于朕?”

怨恨皇帝?这话问出去,良妃就不用在后宫混下去了,直接搬冷宫里住得了。绣瑜心头一颤,忽然想起良妃决绝的眼神,心里若有所悟,赶紧拽拽他:“皇上息怒,臣妾瞧着,他手里拿的似乎是个药罐子。”

梁九功颇为诧异地打量她一眼,忙回道:“是啊皇上,里头还有药渣子。”

康熙脸上怒容略减:“摆驾景仁宫。”

上回说到康熙准了十四随军入苗平叛,且不说十四回来是何等欢欣雀跃,又是如何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出兵这日早点儿到来。绣瑜虽然埋冤他自作主张,却也不得不为他打点行装。

云贵湿热偏僻,最是个苦去处。永和宫瞧着十四长大的嬷嬷姑姑们心疼得不得了,按着随驾出行的规矩,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准备得色色齐全,连惯用的香炉、茶具、炕几都带着,塞了足足七八车,绣瑜哭笑不得地让她们重新打点,好歹减到了两车。

胤禛等人知道了,也纷纷备酒践行,自有一番叮咛嘱咐不提。

虽然康熙没有给十四任何特权,然而皇子随军到底不是件小事。消息走漏出去,八阿哥正在家里研读棋谱,当即气得掀了棋盘,白玉棋子叮咚落地,摔成一地齑粉。他原以为上书房之变乃是四哥的田忌赛马之策,用下等马拼掉己方的上等马。岂料现在十四毫发无损,也就是说他连人家的鱼饵都没有咬掉!

正月十五元宵国宴上,双方再见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十四正在跟十岁的小侄儿弘晨就“到底是红糖枣泥汤圆好吃,还是芝麻花生汤圆好吃”展开激烈辩论,胤祥带着另外几个侄儿在廊下看花灯,回头见他们叔侄斗嘴,无奈一笑,却见面前投下一个黑影。

胤禩吃了几杯闷酒出来散步,岂料迎头撞上大冤家,当即冷笑道:“十四弟真有闲情逸致,到底是投对了胎、跟对了主子的缘故。”

十四抱着胳膊冷笑:“那是自然,你当谁都跟九哥似的缺心眼?”

胤禩冷冷地瞧着他,十四不甘示弱地回瞪。两人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上互相扔眼刀子,你来我往地明嘲暗讽,偏偏谁都不愿第一个动手生事。

康熙派来传旨的太监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三个阿哥匆匆赶回宴会厅,才知道原来皇帝有意喜上加喜,在元宵国宴上当众宣读宽宥在去年一系列风暴中倒台的大臣和加封诸皇子的恩旨。

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领镶蓝旗,三子弘晟为世子。皇四子胤禛为雍亲王,领镶白旗,长子弘晖为世子。皇五子胤祺为恒亲王,领正白旗。皇六子胤祚为端郡王,长子弘晨为世子。皇七子胤祐为淳郡王,长子弘曙为世子。皇十子胤俄为敦郡王。余者皇九子、皇十一子、皇十二子、皇十四子俱为贝子。

绣瑜总结为,有错的赦免,没错的升职加薪以示鼓励,不仅没错还表现出优点的再额外给一个旗主之位做为绩效奖金。

十四作为混在乖孩子堆儿里的一朵奇葩,跟八阿哥与王位失之交臂放在一起比较,好比响亮的一个耳光抽在胤禩脸上。更别说十阿哥还意外压过自己奉之为主的八阿哥得封郡王,简直跌碎一地下巴。众人耳边仿佛都响起康熙无情的冷笑:看到这个王位了吗?朕就是给个棒槌,都不给你老八。

宣旨的太监一走,八阿哥冰冷的眼刀就一个劲儿地往十四身上甩。十四只觉得痛快,不仅不惧,反而贴上去轻声道:“你对十三哥说的那些话,下半辈子,好生反省吧。”

胤禩冷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皲裂,提拳就要往十四身上招呼,却被胤禛错身一挡,丢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拽走了十四。

消息传到里头,绣瑜皱眉不悦。十四还是太年轻,八阿哥虽然被康熙否定了继位的可能,但是手下势力仍存。他虽然往上爬很难了,但是使绊子拽别人下来,还是很容易的,这个时候还去撩拨他做什么?

她坐在佟贵妃的下首,忽一抬头,却见对面的良妃脸色惨白,听完那一长串封爵名单,更是眼中希望破碎,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木木地坐在那里。

绣瑜诧异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她估计没有觉得是儿子争储不成连累自己,反而更认可康熙的“出身原罪论”,觉得自己卑贱,才带累了出息的儿子。

绣瑜想到历史上良妃好像在八阿哥被训斥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疑惑,不等她细想,就被涌上来祝贺的人群包围了。